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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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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迁说:是,一而再,再而三。
    刘弗陵说,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父皇?太过分了。刘弗陵一路上都给自己壮胆,想大义斥责司马迁的罪过,说得明明白白,然后再亲手杀了司马迁。父皇要他亲自来处置司马迁,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可一见到司马迁,怎么就说不明白了?是不是文人多才,一讲起道理来,就让你只能佩服,无法反驳?他决定早早动手,说: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要处死你,来人!
    随从扑过来,以为要动手,不料刘弗陵说,你们替我扶着他,扶他靠墙。连司马迁都惊呆了,刘弗陵要做什么?刘弗陵拔出佩剑,说,我奉父皇之命,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他扑过去,想要动手,一剑刺死司马迁。司马迁凝神看着他,目光清澈坚定,他下不了手。蓦地想起公孙弘对他说过,皇上处理太子那件事,心里是很难过的,你要能体谅到皇上的心意,才能做一个好皇帝。皇上爱不爱太子,爱不爱卫皇后?爱。但要想到大汉,这爱就只能舍了。你想做皇上,就得舍去许多平常人的情感。刘弗陵记住了这个,他就要舍去对司马迁的好感,杀了他。父皇不是说,要他亲手杀人吗?他自言自语说,我要亲手杀了你,你是父皇的仇人,是你把父皇气病了的,是你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的!
    刘弗陵愤怒地冲向司马迁,积聚起的怒火如山,可剑到了司马迁胸前,又停住了,下不了手。他不能杀人。
    没料到杜周从旁边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握着刘弗陵的手,向前一送,剑就插进了司马迁的胸膛。刘弗陵大喊:我不要杀人,我还没想好呢,我没想杀他,我不想杀他。他反应也快,向后拽剑,剑尖就轻轻地刺了司马迁的心脏一下……
    是泰山,是琅琊山,群山飞舞,乱云飞渡,所有巡幸路上、封禅仪式上见到的群山都在眼前飞舞。黄河蜿蜒,芝水呜咽,密如蛛网的河水织成了细细密密的血管,直流向人类的心脏。心脏跳动着,就唱出古老的激越的情歌,回旋在井田上,回旋在阡陌里,同桔槔声响相谐,同桑间的舞步成趣,河水扑簌簌地流,声响平和,歌声欢快,歌声呜咽,歌声悲凉,直捅你的心脏,倏忽灌满了身心。天地自在,从河水旁站起了人类,就像血管旁生成的肌肉一样,世界充实了,完美了,人类就生生死死世世代代地存活着。心疼,疼得轻,丝丝缕缕的疼痛慢慢地传遍全身。
    司马迁凝视刘弗陵,这是又一个大汉皇帝,他的帝王生涯是由刺杀了司马迁开始的。
    刘陵坐上了船,吴事心里总惦念着,觉得该把刘陵带去,要她给皇上一句话,或是一个交代,皇上的病情或许会好些呢。但他拿不准要不要把一身孝服的刘陵带到刘彻面前。刘彻肯定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刘陵坐在船上,她的坐姿跟刘彻最后一次离开水榭是一样的,也是坐在那里看着水榭一步一步的退远了,一直面无表情。
    吴事说,长公主,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不穿这身衣服?皇上肯定很想见你,你这样一去,会吓坏他的。
    刘陵笑笑,说,皇上要死了,我去吊祭吊祭他,不好吗?
    吴事说,他最惦念的就是你了,临死前安排的事儿,竟是哪一回也不落下你。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他都没想留下一句话,长公主,你就换身衣服,去看看皇上吧?
    刘陵说,我就这个样子去,让去就去,不让就不去。
    吴事把刘陵带到刘彻的榻前。刘陵清楚地记着,这屋子的摆设就跟许多年前一样。刘彻躺在床上,神志有点儿不清,但他双眼盯着刘陵,像有话要说。刘陵就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刘彻说,有什么解不开,说不开的呢?我姓刘,你也姓刘。
    这是刘彻活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彻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他梦见了他的女人,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那个女人斜躺着,是一个求他垂顾的姿势,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是司马迁,长着同司马迁一模一样的面容。
    2001年6月构思
    2004年初成一稿
    2005年8月完稿

给自己一个说法(后记)

    写《司马迁》时,心里很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写作中,我时常想: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艰难,这么没有出路,这么没有尽头?况且他早已不是个男人了,没有做男人的尊严和乐趣,一生就这么在沉重的负轭中踽踽而行。
    人的生命有两重性,兽欲的人要求的是释放,便有了肉体的盛宴,有了人类的延续;人性的人要求理性,向往用智慧的光芒辉映人类,这使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生灵都有了仁慈。但为什么司马迁不能成为一个自然的人呢?他像那些可怜的家禽牲畜一般被人阉割了,生命只剩下了躯壳,虽然还能喘息,但这也只能说是苟延残喘;人还活着,却活得卑微琐碎。活在苟延残喘、鸡零狗碎中的司马迁,竟写下了《史记》这部不朽史章!想想人也真是够神的。在此,我们应该承认,从司马迁起始,文人的两重性就被决定了,他们能生活在最卑微的环境中,也能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创造最伟大的著作。换个说法,不管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不管后来的人怎么看,历史与文学总还会有的,无论你怎么压迫它,怎么看不起它,践踏它,它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世,流传于世,哪怕像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那样残损地存在,残损地流传。
    文人的华章都不会那么老实,都可能存在两重性,一方面它是人性卑琐的证明,一方面它是委曲求全时的发泄。就因为具备这两重性,中国文学才更色彩斑斓。谁能阻止一个人在他私下抒写的文字中说几句胡话呢?谁会在意它的求实与愤懑呢?只要它是实实在在的,它就是有用的,人们一再视而不见,或是曲解这文学曲解这人类的独特语言,把它驯化成温和而详尽的说明,以求说服人,不去太苛求自己。人生本来就不那么容易,何必总给自己过不去?
    司马迁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文人。中国文人的根性与智性,几乎都能从司马迁的身上找到影子,找到理性与感知并存的依据。司马迁在生命过程中的种种努力,成了一代代文人的生命写照。也就是说,你只能像他,你舍此无他,你只是他的一个翻版,被他一代代一次次一层层地翻印。你还有自己的什么创造吗?没有了,你只是他,他也是你。
    文人有失落感,有双重性,就具有了复杂的性格。你能从司马迁的身上看到自己,看到中国文人的品性。你可以发出叹息,可以很在意你的文章,但你总躲不开他。司马迁的得意是小得意,你也有这种小得意。司马迁的患得患失是一种狭隘,你也不见得宽厚;司马迁的惧怕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担忧与恐慌,你也同样,生命在你手里从来就是一种担惊受怕,从来就轻松不起来。
    没有人从自己出发研究司马迁,更没有人像研究自己一样去研究司马迁。每逢说到自己,便言过饰非,便口是心非,司马迁便成了他人,便在司马迁的痛苦与审慎中逃逸。说得更露骨一些,你那是害怕承担艰难,害怕承担痛苦。那是因为司马迁已经替你承担过了,你把你的怜悯送与他了。
    但你还有没有一丝不安,有没有一丝感动,有没有一丝惧怕呢?
    你肯定有。
    卑琐使你忘记了他是与别人一样的人,使你忘记了你本该的担承。人类总得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寻求新的精神与食物,在这一点上,你与司马迁永远无法分离,你与他是骨头连着骨头,筋连着筋的。
    因此,你要生存下去,你就得给自己一个说法。
        2006年2月15日 北京通县武夷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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