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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力元怕父亲听了刺耳,脸色都变了。
不料老爷子出于对孙女的娇宠,反而哈哈一笑:“还是如今的年轻人哟,活得痛快,心里咋想嘴上就咋说快人快语,人家是为自己活着嘛! 对不对,我的新人类? ”
“哎呀,爷爷还挺前卫呢! ”方辰一脸惊讶,“这时髦字眼都拿出来了! ”
“怎么,你以为爷爷是老牛破车疙瘩绳,一肚子旧社会呀? ”
三个人都笑了!
老人安然无恙,方力元心跌到肚子里,和女儿逛了王府井,天安门,就归心似箭了。他从离开家那天,就一直惦记着去红烽的事,在京几天,一闭上眼,芨芨滩立刻占满他的思绪,许多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魂牵梦萦。
或许,又来到它跟前的缘故吧!
是因为怀念,还是为了赎罪? 方力元也说不清楚。
方辰在书店里居然买了一本厚厚的农村实用手册。
“咦,你想干农业啊? ”他十分惊讶。
“有人干农业。”女儿神秘地莞尔一笑。
“谁? ”
“赵友海。”
“他是谁? ”
“我的一面之交的朋友,红烽乡的农民小伙。”
“送给他的? ”
“有机会去红烽,算作‘第二次握手’的见面礼吧! ”
方力元点点头。
“赵友海? ”他自言自语,因为这个名字和红烽联系到一块儿,方力元不免格外注意,咀嚼着,思索着。
“对,是赵友海。爸,你认识? ”
“不,不认识。”
“好后生,农村中的佼佼者。可惜,长在农村,要不,早成名牌大学的人物了! ”女儿赞不绝口,好像深有了解,根本不是“一面之交”。
“哦? ”方力元点点头,“农村也是出人才的地方啊,从前是,将来是……我知道。”
“爸,有切身体会吗? ”
“体会? 不必吧,事实不是摆在那儿吗? ”他向女儿含蓄地笑了笑。
芨芨滩的青草气息,只有他品味得到。女儿不可能闻到它。那是只属于他和刘改芸的。
在京期间,方力元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事,那就是在一个炎热的晚上,爷儿俩都无法入睡,就在有爬山虎遮阴的阳台上乘凉,闲话。
繁华的京都,淹没在灯光的海洋中,昼夜不息的喧闹清晰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风吹不散雨淋不去的机动车的尾气。
这是大城市的气味。
茶几上摆着切开的西瓜,父亲咬口瓜,品咂着说,“力元呀,从离开河套,我再没吃过那么沙那么甜的西瓜! ”
“黄河水养活大的瓜啊! ”方力元以内行的口吻说,“爸,有机会,我叫人捎点来。”
“千万别,那不是豆腐得下肉价钱了? ”离休干部连忙阻止儿子,“人这种动物真是怪。如今山珍海味吃得不稀罕了,力元,你猜爸想吃啥? ”
“不能是龙肝凤胆哇? ”
老爷子微笑着摇头:“那东西不说没有,就是真摆上来,我也没胃口。”
“那,爸,你对什么有兴趣啊? ”
“山药蛋。”
“啊? ”
“炉子里烤的山药蛋。”
“真的? ”
“真的。退下来以后,从前的事都慢慢回忆起来。不知哪股筋抽的,偏偏忘不了那顿早点。”
“早点? ”儿子更加莫名其妙。
“是啊,烤得又香又甜,一掰开,冲出一团热气,真好吃啊! 河套的山药蛋比鸡蛋还有营养哩! ”
“河套? ”方力元几乎没听父亲谈过自己的经历,小时候他听不懂,长大了又没机会了。在他的印象中,父亲那辈的人,不论干出惊天动地还是翻江倒海的大事,都守口如瓶,从不夸耀,更不懂得当成资本大做广告。
“芨芨滩。”父亲沉浸在往事中。
“芨芨滩? ”
“对! 早就不叫那个名字了吧? ”
“不,现在,好像又有人那样称呼了。”
“是啊,世事沧桑,早就人是物非了。”老人感慨不已。
“爸,”方力元试探地说,“你在芨芨滩干得长吗? ”
“就一个土改。那地方从前没什么人,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我记得,划了一个地主。”
“就一个? ”方力元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上。
“就一个。”
“谁? ”
“刘,刘什么呀,我都记不清了。”
“他,是,刘玉计哇? ”
方力元的心流出了泪水。
“噢,对对,就是他! 好像,还有点文化,在那会儿,真可谓麟角凤毛,是个稀罕罕。”
“你的山药蛋……”
“就是在他家吃的。”
“他家? ”
“是他家,唉,当时……”方化天支吾起来。
方力元的眼前飘过一团乌云,把他层层包围住,他仿佛又听见水汇川向他吼叫:“那叫甚球地主? ”
方力元觉得自己的话带上了哭腔:“爸,你觉得,刘玉计当时的成分划得准吗? ”
“看你说的,咋不准? ”方化天毫不犹豫,“当然了,根据政治生活的需要,现在他们也成了公民一分子。此一时彼一时嘛! 如果哪一天又需要了,还可以再把帽子戴上。”
方化天的话在力元耳边炸响了一个雷。在他心目中伟岸的父亲忽然不断萎缩下去,最终成了一个黑点,如同一只山药蛋。
他本指望从父亲口中听到一点点反省,哪怕有点同情也行。方力元失望了。
他同父亲的夜话宣告结束,他只想哭,呼天抢地嚎一气。
方力元想问一句:“难道那也是你的需要吗? ”话到口边又压下去。父亲辉煌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任务是颐养天年。如果他有心写回忆录,那就由他评价自己的升沉荣辱是非得失吧!
他记忆中的刘玉计,只不过是一只仅供他充饥的山药蛋而已。
回到卧室,方力元久久没有人梦,人生苦短,曹操说过辟如朝露,转瞬即逝,光阴荏苒,自己离开红烽已经许多年了。
原来那里发生的故事,远远不止是自己的白茨圪旦。
他和刘改芸的悲剧,父亲早已为他埋下伏笔,他只不过在前台表演了一下而已。
我可怜的刘改芸啊!
方力元的泪水濡湿了枕巾,他为那个热烈缠绵不顾死活爱过自己的女人伤心。虽然他不知道刘改芸自从他黯然离开后的具体生活,根据人生经验,他可以肯定,决没好果子给她吃,那个地狱是他为她设计下的,还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而他们这些人,在人间都活得很好。
方力元悲痛欲绝。他眼前升起一团迷雾,浓浓的,像白茨圪旦里的朦胧一样。
艳若桃花的改芸满面娇嗔地向他迎过来,不断呼唤他:“力元哥哥! 你咋哄我,你真个把地狱留给我了,好狠心呀! ”
“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改芸,我咋舍得叫你下地狱啊? ”
“呸,净是鬼话! ”
刘改芸的娇容变成狰狞可怖的厉鬼向他狂笑:“哈哈哈,方,力,元,我咋能看错你? ”
方力元浑身冷汗,一再分辩:“不,不是! ”
眼前一片夜色,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在梦乡中的呓语:“山,药,蛋……”
方力元悚然一惊,清醒过来。
睡意消失,他索性坐在床头,取了烟,点燃后吸起来。女儿在爷爷那边,他不担心惊扰祖孙的酣梦。
父亲和他意外的一席谈,把芨芨滩的昨天历历在目地摆到了他面前。
那天,他跟社员一块儿出工,往地里拉粪,他跟水成波一辆小胶车。
水成波说:“这营生你没干过,我驾辕,你在后面推上就行了。”
方力元豪情满怀:“不,我们这回下来,是毛主席亲自批示的,叫青年学生到三大革命实践中接受锻炼,正因为没干过,我才更应该举习呀! ”
他当仁不让,主动驾辕,两趟下来,汗流满面,气喘如牛。
水成波笑了:“社员不好当哇! 来,歇一歇,咱们换换工。”
方力元狼狈地说:“成波,这粒粒皆辛苦,还真得从地里来体会。”
水成波不以为然:“这还叫苦? 你在大学的餐厅里一日三餐,哪能尝出汗水来? 夏收时那才叫劲。俗话说,男人怕割麦子女人怕坐月子。我说呀,这话只讲对一半,女人生下娃娃还有人侍候,男人割麦子哪有那么贵气? 一天下来腰也断了。”
“有可能的话,我也亲口吃一吃那只梨子。”方力元并不示弱。
“但愿吧! ”水成波向他笑笑,“我看你们住不到那会儿! ”
“咋? ”
“其他公社‘四清’已经结束了,你们还不是也相跟上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