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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层重新滋润,一下下不安地敲打着他的胸肌。那颗心就好像小时候的二宝,热情地爬上他家窗台,邀他上哪儿去疯玩胡逛。这可不行!他害怕了,语音学要用三倍的安静、十倍的细致,循着铁轨一般的规律默默地干。这行当不太照顾他这颗小兔子般的心脏。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辗转地考虑了大半夜。后来他曾经拐弯抹角地找过起码一打教授和副教授,打探各种专业的底细。后来有一次颜林的老爹出差来新疆,到他们学校看他,他问道:“一个有四年制汉语专业本科生基础、一门半外语、六年插队新疆的历史,具有一定热情和干劲,身体条件良好的三十多岁老青年——究竟选择什么职业最好?”瘦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地理。毫无疑问,只有地理。”他不禁苦笑了,眼睛还出神地盯着那个红脸后生。没想到这些话当了真:还有三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他就要走上人文地理学研究生考试的考场。如果能参加人文地理学的考试,他就不用害怕自己的文科出身和高等数学的威胁。而据颜林他爹说,北京有位姓柳的老教授,几十年一直研究人文地理,目前正要大开山门,物色门徒。一切信号都是绿色,一切迹象都像这陕北高原的气息一样,显示着生机和美好。他在毕业前那阵乱哄哄的日子里啃完了一大堆地理系的讲义、小册子和一本《地表水》,并且刚刚把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Richthofen)的名著《中国》日文版第一卷借到了手。现在,天空晴朗湛蓝,风儿正吹满蓬帆,他朝着亲自选定的那个目标启碇开航了。
促使他最后斩断了种种迟疑的是毕业分配。“计划生育办公室”!他气得火冒三丈。秦老师惋惜地说,这是照顾你家在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名额啦。他铁青着脸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秦老师也很不舒畅,因为这个结果对她谆谆开导他的那些方言调查理论也是一个大嘲笑。等秦老师端着饭盒走开以后,他突然狂怒地把两个饭碗砸在水泥地上。他踩着粉碎的白瓷片,撞开拥塞的人群,一直冲出了食堂。他当天就去图书馆借来了地理系的讲义。
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儿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憨憨的一笑。满车赚足了钱的农民都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卡车正慢慢地停住。他吃惊地朝车外一望:青羊坪——三个白粉大字一下映入了他的眼睛他一下车就觉得眼花缭乱。眩目的阳光直射着这个河岸台地上的小镇。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啦,他惊奇地想。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年这里有些什么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时我急得心火上蹿,因为我连自己被大卡车拉到了哪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条土巷子里,默默地想着。那天,为了避免暴露扒车者身份,他只是查对着一本薄薄的《革命串联地图》,猜测着卡车前进的方向。他只猜对了一点:这车从绥德东关一钻出来,就根本没有去什么军渡或宋家川,而是一头向东南扎下去,顺着无定河的大深沟,顺着“曲流宽谷”。
他追了两步,赶上那个红脸小伙子,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后生。”那小伙儿朝他转过晒得红红的脸来,清澈单纯的大眼望着他。“吃饭嗑么,后生?”他问。那次来陕北,他一共学会了三句陕北话:嗑、解下、相跟上。前两句一个是“去”,一个是“懂”,第三个和普通话意思一样,因为这说法又淳朴又文雅,所以他也一并记住了。这时他兴致勃勃地试验了第一句。
那后生又憨憨地笑了,赤裸的粗脖颈闪着健康的黑红色。“嗯,”他不好意思地答道。
“相跟上——咱们一块儿去吧!”他只说了半句陕北话,库存就空了。“我的话,你解下解不下?”他干脆把最后一句也抛了出来。幸好那后生宽容地说:“解下了。”于是他俩相跟上顺着土巷子往前走。
街巷上小饭棚、小客店鳞次栉比。他和那后生买了些白荞麦面皮的、包着粉条、菜和一点清油的馅饼。那饼炸得又黄又脆,他香甜地边走边吃,和那后生攀谈着,不断地使用“嗑、解下、相跟上”三个陕北词。当他们会钞时,他瞥见了黄帆布书包里露出来一捆鲜艳金红的毛线。给婆姨的么?他逗那后生说。后生红着脸又憨憨地笑了,清澈的大眼躲着他。他想像着那个将要用这金红的毛线织成毛衣的陕北女人的模样。那女人的样子他知道。他猜得出,那一定是个象蓝花花或者李香香一样的,黑红又健美的女人,见了人羞得抬不起头,束着条蓝花布缝成的围裙。
“混纺的么?”后生红着脸把那金红毛线推了过来,请他鉴定。
“嗯。不——这种比混纺的还好。”他夸奖地说。毫无疑问,蓝花花和李香香穿上尼龙混纺的毛衣也会爱她们卖河畔枣、拦老绵羊的哥哥的。他在新疆插过六年队,他懂得,他解得下这个。快开车了,他们俩收拾好毛线,朝那辆风尘仆仆的卡车走去。他俩相帮着爬上车。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啦,他心里感到非常清爽。
接着这卡车将要开到黄河边去,顺着无定河最后的一段河谷一直开到黄河西岸。这辆解放牌卡车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经饿着肚子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觉得有些心跳,有种苍老的、他觉得不是自己该有的慨叹般的情绪在堵着胸膛。当卡车在山嘴上头换了挡,发出一种均匀的吼声时,他的眼睛亮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
真是这里,他默念着,真是这条路。我全认出来啦,我想起来啦。十几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山嘴转过来,一步步踏上被暴雨冲得沟渠纵横的道路的。他把最后一块白荞麦粉条馅饼塞进嘴里,用两只手握牢车厢板,开始专注地望着渐渐向前方倾斜下去的高原。瞧,这些山沟和老黄土帽,朝着黄河倾斜下去啦,朝着黄河,整个陕北高原都在倾斜。他出神地想,这陕北高原对黄河的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迹的,就像红脸后生对他的蓝花花婆姨一样。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说,你现在是强忍着激动。你从新疆大学校门到火车站,曾经给同学吹了一路,吹你对这条河的向往。
“喂,喂!”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着他。他转过身来。原来是她,她一直背着车厢站着,“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轻轻问他。他觉得她满口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腔。
他和她互相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某小报的摄影记者;他也介绍说,他是新疆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他觉得和这姑娘谈话很不自在。她身上什么味儿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他有点烦,就劈头插上一句:“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来是插队的吧?”“嗯,在新疆。听说过阿勒泰这个地方么?”“我原来在北大荒。”她主动说,“我记得,北京学生那会儿不去新疆,都是去山西、陕西、内蒙……”“我自己跑去的,”他说,他发现自己在和这个姑娘聊天了。她准有事儿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发愁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然她不会走到车尾来,她一直避着我。这回是因为实在想找人帮忙,才找我来了。他诚恳地说:“你别担心,河底村是个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会欺负人的。”她的脸红了,“我怕那儿没有招待所,”她小声说。
“放心,”瞧她脸都红了,她准还没有结婚呢。“没有招待所有店,没店有生产队,有老乡窑洞。”到底是个女的,他想,尽管也去过北大荒。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这个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们这种北京学生才会穿这种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烫这种好像没烫过的发式。
“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底村那儿的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凌渡啦,三门峡啦新鲜点。”“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跟女的少那么饶舌,他训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呗,到时候把她领着和红脸后生相跟上,找蓝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转身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这么陌生。岁月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十岁,衬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土路,不但没吃白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晨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黄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黄河还有多么远?”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