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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死得也不早,是他自己自动离开他们所有人的,他记得那一次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后来就到了这个镇上,进了一家制革厂,一直干到退休。小贩灰元这个人,他刚来就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成天守在河边,跟着那几个老头学捕鱼。一次句了亲眼看见几个搞恶作剧的青年将他篓子里的小鱼抢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句了走到他面前,从身上掏出两块钱放进孩子兜里,然后拍了拍他毫无表情的脸。这件事句了早忘了,今天夜里才忽然想了起来,想起来之后又有点后悔从前一刹那间的轻率,要不怎么会有今天的困境呢?那时不经意中撒下的种子,今天结果了,他只好自食其果。由于想起了这件事,假设便有了现实的根据,他再一次感到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不过这个根据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因为也许灰元从未将他对他的那次帮助放在心上,当时他毫无感激的表示,后来他常盯住他看,那眼神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好奇心,仿佛要探讨他这个老单身汉的私生活似的。如果说是因为自己给了他两元钱,小贩便有了权利来扰乱他内心的平静,这也太离奇了,所以也可能这两件事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要是那小贩多年里头将那两元钱的事牢牢记在心头,由此而产生了许多古怪念头呢?现在灰元也许是真的陷入了困境,也许只是以这为借口,趁机闯入他的私生活,满足他那种变态的兴趣。无论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句了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不是连七爷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吗?白天里,灰元说要借钱时,态度是居高临下的,还有些瞧不起他呢。可以说,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或者也可以说,他什么都不考虑,他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走到他家里来,向他借三千块钱,他脑子迟钝,只想到了他一个人,所以就来了,至于他有没有钱,那是他的事,他遇事从不多想。他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也说不上是威胁,只不过是头脑迟钝的人特有的直爽吧。句了将他和灰元的关系一幕一幕想来想去的,以前认为没有意义,很平常的一些事,现在忽然完全不同了,那些平平淡淡的场景在今天这个不眠之夜里相互间都产生了新的联系,在他脑海中跳荡起来,颇有点令他震惊。也许是身体虚弱所致吧,一切都要待白天才能澄清,他这样对自己说。在这一夜间,隔壁的电灯亮了好几次,每亮一次,那母女俩就小声地说一阵话。
起先句了想躲着灰元,每次去菜场就绕道走。过了好几天,灰元还是没来找他。又过了好几天,句了自己反而觉得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灰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想,灰元这种人,一辈子很少与人打交道,脑子又比较迟钝,如果这样一个人来找他,那一定是长久酝酿的结果,说明他在这个人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鼓起勇气来找了他,他却给了他一个拒绝的回答,他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他有什么可想的呢,他根本拿不出三千块钱啊。他这样做就把多年前的那个印象全部粉碎了。
回到家,看见蛾子正蹲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吃饭,手捧饭碗,一只菜碗放在地上,一副苦命的寡妇相。句了回想起早些年她嫁过人,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了娘家,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神情就好像从来没嫁过人似的,有点假装天真,又有点倚老卖老。句了估计,她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可她从来不叫句了〃叔叔〃什么的,总是直呼其名,她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看作他的同辈人。
〃你去找那个贼去了吧?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那种人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要提高警惕,将房里那些值钱的《∥魅蘸谩?
她捡起脚下的菜碗,站起身要回屋里去,正好这时她妈妈出来了,老婆子看见句了,愣了一下,然后很不高兴地骂起女儿来。
〃吃饭也要跑到门口去,你那么关心人家的私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惹得别人心烦,倒把你看作了绊脚石,有什么好处?〃
句了站在那里很不安,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你们的判断有错误。灰元和我是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怎么会是小偷?就算要偷,也偷不到我头上来啊。〃
〃你听见没有?〃老婆子看也不看句了,只向着女儿说话,〃这可是稀奇事,他和那卖火焙鱼的还有交情!蛾子,你真是白操心了,你根本就不该操心,这种有怪癖的老头,谁的话都不会听,我早料到了。〃
她这一说,蛾子就往地下〃呸!〃地一声吐了一口饭,好像吃出了苍蝇。然后她们母女俩从他面前挤过去,回家了。
中篇小说(二)第50节 鱼人(4)
句了回到房里好一会,还听到那母女俩在隔壁讨论这件事。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在小声讨论,似乎是女儿说出某种观点,母亲却不赞成,苦口婆心地要说服她;又似乎是母亲也并不是要反对女儿,而是有更全面的计划。谈话间又多次提到句了和小贩灰元的名字,每提一次句了心里就一惊,可到底具体说些什么又听不清。听到后来浑身燥热,干脆不听了,心里计划若等哪一天她们都出门时,用钉子在板壁上钉一些洞,偷听起来就方便了。句了想起来好久没仔细看过这老太婆了,今天她从自己身旁挤过去,他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又干瘦了好多,穿着宽大的黑布衫摇摇晃晃地走路,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刮到天上去。要是一阵风将这样一个黑衣老太婆刮到半空,那必定是很滑稽的景象吧。在这件事之前,句了从未关心过这母女俩,从表面看,虽则住在一处,关系一直很疏远。
黑夜又降临了,句了坐在房里抽了一支烟,觉得很闷。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的事,突然很想到渔场里去了。他现在不但不想躲着七爷,反而非见他不可似的。他拿了那支大手电筒向外走去。
下了马路,他走在了黑乎乎的小道上。因为白天里下了雨,小道上的野草湿漉漉的,把他的鞋面都弄湿了,袜子粘在脚上,冷冰冰的。用手电筒一照,鱼塘无边无际,死一般寂静。今天夜里也没有上夜班的工人,到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风在簌簌地吹。在两个鱼塘之间的这条小路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才看见前方有两点微弱的光,那是渔场工人的宿舍,七爷就住在那里面。句了昏头昏脑地走着,心里一直为自己的冒昧在找借口,就像有两个人在心里吵架似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究竟吵些什么却是糊里糊涂的。那两点光越来越大,房子的轮廓渐渐显出来了,是很长一排低矮的瓦屋,像那种简易工棚似的房子。句了感到脚上的湿袜子极不舒服,坐骨神经隐隐有些作痛。设想着七爷一辈子就住在这个潮湿的洼地里的情形,心里又为自己感到安慰,自己毕竟在街上有间房子,比这风吹日晒的鱼塘边好多了。句了走近宿舍的时候,又有好几间房子里的灯亮了。莫非在这寂静的地方,自己弄出过大的响声?还是渔场工人的耳朵特别灵敏?现在句了打定主意了,因为坐骨神经痛得更厉害了,一定要进屋去休息一下,最好是烤一下火。
〃七爷!七爷!〃他高声喊道。
他右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七爷站在房里,并没开灯,但是他房里烧了一炉煤火,将房子的一角照得通红,句了心里一喜。
〃你还在那边马路上我就看见你的手电晃来晃去的,我想,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一边说一边将句了让进屋里,叫他坐在炉子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就坐在狭窄的单人床边。句了一坐下去,立刻舒服了,他将湿的鞋袜脱下放在火边烤,踏着七爷的旧鞋。这一切就像在梦中,然而煤火是实在的,他的胸前和膝头立刻温暖起来了。
七爷不烤火,坐在床那边抽着烟。句了疑惑地想,他在房里烧这炉旺火,是不是专为等他来烤的呢?这样想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窗口前不断有人窥探,还有人敲门。句了知道是那些工人,他们太寂寞了,也许想进来聊聊天,可是七爷理都不理他们。
〃你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对于那种不合理的要求,你现在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了吗?你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要把你和他的关系弄个明明白白。你一定看出来我也是一个很专心的人了。比如外面这些小伙子,他们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