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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只能听到你说话。〃
〃他下不了苦功锻炼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说,〃我早向他暗示过,我们的眼力就像夜猫子一样,他还不相信呢。现在你该服气了吧?我们看得见你,你就是看不见我们。你只有住在我那里天天操练。〃
男老曾又说:
〃你还记得杂志的事吗?事实上,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操练了,不过要到我们这种水平是不可能的。举个例说,我们可以从这个洞进去,一直走到山顶,然后走回来,你呢,只能在洞边徘徊。〃他的口气得意洋洋的,〃我现在躲起来,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真的躲起来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长了青苔的洞壁。
〃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妇人说,〃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旅行呀!〃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过了吗?〃
〃我并没有外出旅行,我还在这个镇。〃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外出旅行'这几个字?你看过我画的版图了,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你父亲是在进行你说的那种'外出旅行'时掉进冰窟的吗?我告诉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们前面的小河里,当时冷极了,没人能将他救上来。我们等了你几十年,现在你来了,是被骗来的,你自愿受骗,对吗?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赶回去睡一觉吧。〃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里住下了。白天里,妇人忙着店里的事,她让皮普准整天坐在小圆凳上剥毛豆。皮普准开始时并不十分认真,剥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街上去看热闹。后来妇人生气了,将他揪回教训一通,他才老实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总在倾听外面的响动。有一天,他听见三姑娘和小胡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胡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来。皮普准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挡回来了。还有一天下午,他竟然听见了离姑娘的说话声,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丑陋,而且年纪不小了。接着老曾也出来了,指责他举动轻浮,从不肯好好工作,她还当着那丑姑娘的面说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准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剥毛豆。
剥毛豆是一件单调的、没完没了的工作,皮普准弄不清店里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毛豆,好不容易剥完一篮,妇人又送来了,还要他〃打消一劳永逸的念头〃、〃集中注意力〃什么的,使皮普准十分反感。
每天晚上,妇人忙完了活计,便摆出那张地图来与他一道研究。说是一道研究,实际上皮普准在想别的事。自从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懂之后,他便放弃了钻研。妇人并不知道他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俩坐在桌旁,虽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却又觉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他俩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就这样溜过去了。
中篇小说(一)第46节 历程(25)
几个星期之后,妇人告诉他他可以自己绘制新版图了。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什么新版图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张纸,一支笔,就走开了。
现在是皮普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他仍然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画不出,他面前的那张纸总是一张白纸。有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老曾绘制的那张地图来看,或者说做出看的样子,因为他仍是糊里糊涂的,并没有什么新的感觉。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种真正的改变,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改变,那就是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他住在妇人的饭店里,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图打听五里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难为情,所有这些事都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心不在焉地剥毛豆,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绘制的版图。他日日做这些事却又无动于衷。有一天,他在闭门枯坐的瞬间冲口说出了〃石头〃这个词,继而陷入沉默之中。
几个月之后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走进了这家饭铺,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刚从窗玻璃上晃过,皮普准便认出了他,又因为这认出有点恼怒似的沉下了脸。皮普准现在很讨厌有人来打扰自己。
〃你好,皮普准先生。〃
〃你好,老王,你来干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况了吗?〃老王的口气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
〃你到底来找我有什么事?〃皮普准很烦躁。
〃我?来找你?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街头,你从来没有发现吗?〃老王的脸上显出真正的惊讶表情。
〃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里更烦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如何来的你就不必管了,我从小在此地长大,要来还不容易。我告诉你,除了我,还有离姑娘也来了,不过她没在镇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从此隐居。〃老王脸上浮出微笑。
这时老曾正好从外面搬碟子进来,看见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有离姑娘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吗?〃皮普准绝望地问道,〃还有你的博物馆,也带来了?〃
〃都来了。〃老王肯定地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随时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刚来不久时,在茶馆喝茶扔下的纸巾,我拾起来了,现在保存在一个防空洞里,这个防空洞你去过一次,但你不敢进去。我那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父亲掉进冰窟时放在岸上的鞋,将来我会领你去看一次的。你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唔。〃皮普准含糊地说,一边倾听窗外的声音。外面有两个妇人在争吵。嘶哑的嗓门像老鸦一样,又有许多人拖着板车在街上吆喝。老王还在说,皮普准越来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老王的声音就与外面的声响混为一团,难以区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房里消失了。皮普准抬起头,看见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进来,让他帮着拣干净。
〃这个人身上有股臭味,他从哪里来的?〃妇人问。
〃刚从坟山里出来的。〃皮普准没好气地说。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一百三十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
皮普准说:〃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是吗?〃妇人说,〃你一定是忘了。松柏扎成的牌楼,你总还记得的。〃
〃也许吧。〃皮普准叹了口气。他看出来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