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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隔天再来看你,这次回家乡会要多停留些日子。〃
远蒲老师没有动,还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景兰又等了一会儿,不安地踩响着地板,他觉得老师已经把他忘了。
他一出来就被云妈抓住臂膀,拖到她房里。那是远蒲老师对面的一间小房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杂物,显出老年妇女的嗜好。云妈盯着景兰看,看得他心里疑惑,就主动找话来讲。他提起远蒲老师的现状,暗示云妈要她保持公馆里的清静,因为清静是远蒲老师这样高龄的人安度晚年的基本条件。接着云妈就告诉景兰说,远蒲老师的情况令人担忧,他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了。她已经在公馆里做了三十多年,按理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近两年多来,远蒲老师对她出奇地苛刻起来。她有个老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需要人照料,她只好把她接来,反正公馆里有的是空房子,她自己身体不错,两个老人也照料得了。她就将老母亲安顿在楼上的一间房里。一开始远蒲老师还很高兴,每天上楼去同老太太聊几句家常,他们是同辈人,也很谈得来,她母亲对远蒲老师印象也很好,说他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然而没过多久云妈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远蒲老师到楼上去得太勤了,有时一天两三趟,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搞得她母亲也很不自在。云妈问她母亲是不是远蒲老师忽发奇想生出了〃黄昏恋〃?她母亲矢口否认,起先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她说老头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已经有好几次了,他煽动她背叛自己的女儿,他还在她面前说了她女儿的很多坏话,甚至说她〃奸诈〃,要她小心提防。云妈不想理会远蒲老师,她认为他一定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这都是因为年龄太老所致,再说他不过说一说她的坏话,又无损于她的实际利益。然而远蒲的怪癖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了,后来他不仅白天上楼四五次,半夜里他也上楼去敲她母亲的门。他自己当然没什么不方便,因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夜里睡得极少,甚至精神十足。但这却害苦了她母亲。老人家一经他吵醒,就再也无法入睡。这样过了几天后,老太太忍无可忍,只好趁他不注意收拾起东西回乡下去了。回去不久她就过世了。因为这件事,远蒲老师和云妈的关系马上变坏了。
云妈诉说着这些,一脸气得惨白。景兰坐在那里,不断地感到这屋里很重的鬼魅之气,他打了个寒噤,到底谁在撒谎呢?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去。
〃半年前他开始坚持要在房里大便,说自己的腿脚出了毛病,上不了厕所了。其实哪里有毛病,有天夜里我看见他上楼,贼一样快!他这样做是为了整治我。你说我在这里还怎么呆下去呢?〃
云妈说到这里瞪着景兰,好像非要他回答似的。景兰考虑了半天,满腹狐疑地说:
〃不知道,这种事,你不要问我,我没有经验……你应该和老人家谈谈,也许,我会去请医生,他有点迟钝了。〃
〃你也相信医生?〃云妈的眼珠发亮了,〃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医生!我母亲就是让医生治死的,要是她不走……〃她突然一怔,收住了口。
景兰从云妈房里出来时,看见对面远蒲老师的房门被一只手关上了,那人会是谁呢?景兰忽然明白了,回过头来对云妈说:
〃刚才他一直在外面听我们讲话吗?〃
〃那当然,还有什么事瞒得过他吗?〃云妈的嘴角竟有一丝笑意。
短篇小说(一)第152节 永不宁静(2)
景兰走在马路上,心里很不舒服,公馆的阴影始终罩在心头。他那么尊敬的老师远蒲,如今成了这个样子,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要他帮,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他不通世事呢!云妈刚才不也在心里觉得他好笑吗?总之,帮他的念头绝对要收起。景兰又怀疑起自己从前对远蒲老师的那些印象来。几十年里头,远蒲老师从来没有显出过精神上的老态,他非常热爱论证,乐此不疲,他的生命在论证的运动中焕发出异常的光彩。作为他的学生的景兰,总是不由自主地趋向于老师的光辉。所以景兰离乡后多年,仍然保持一年回来一次的习惯,故乡惟一使他牵挂的其实就是这位老师。莫非从前的印象全是表面的假象?像远蒲老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神经错乱呢?景兰眼前浮现出远蒲老师的大脑结构,他看见一棵树,叶子全掉光了,主干和几根粗枝清晰可辨,光秃秃的。这样的人决不可能神经错乱。那么哪一个形象才是真实的远蒲老师呢?是坐在书桌前通宵达旦思考的他,还是坐在马桶上假寐,像贼一样在公馆里出没的他?云妈的话也是绝对不可信的,有可能她那些话全是诽谤,但她这样做的目的又不像是要诽谤远蒲老师,倒像是要吓唬他景兰,看他的把戏似的。远蒲老师的生活到底成了一团什么样的乱麻呢?景兰又觉得眼睛看到的全不能相信,老师仍然像一堵城墙一样坚不可摧,这只要坐在他面前就有感觉,尽管他外表已成了那个样子。
景兰已经在故乡呆了一个星期零二天了。他每天都去河边,坐在防洪堤上眺望远方的船只。他的内心深处有点无所适从,又有点驱之不去的忧郁。他后来这几天一直没有再去远蒲老师那里,又因为这而不停地责备自己。故乡的河流有点老了,河水泛黑,景兰却可以从船夫用力划船的姿势上看出河水的活力,他太熟悉这条河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很不安,因为晚上就要离开此地。大约接近中午时,他心底盼望的事终于发生了。来人是云妈的表兄。
〃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他垮着一副脸漠然地说。
〃怎么发生的呢?〃景兰问道。
景兰在去公馆的路上有点想哭,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云妈的表兄一进公馆就到厨房里去了,厨房里聚了很多人。景兰推开卧室的门,看见远蒲老师正坐在床上修一把锁,各种小工具都摆在被子上。他松了一口气。
〃他们叫你来的吧?〃他头也不抬就说,〃你就放心走吧,我死不了。不过就摔了一跤嘛,并不严重的,我骗得他们团团转。他们一进来,我就做出垂死的样子。〃
〃可是刚才我进来,您没有做。〃
〃那是因为我知道是你嘛。我看见云妈的表兄出去,就估计你会来。〃
他终于修好了那把老式铜锁,用钥匙开了几下,然后和工具放在一起,谎谎厥战桓?铁皮盒,放到床里边。这时他对景兰朝门外努了努嘴。景兰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
院子里闹哄哄的,是一口大棺材抬进来了,云妈指挥那些工人将棺材放在油布雨棚下面。景兰看见她一身黑衣黑裤,收拾得精精致致,干干净净。
〃您这玩笑开大了。〃景兰回过头说,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没关系,云妈是老手了。你说说看,我和她最后谁会被谁算计呢?我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这种事,就如同这把锁和这枚钥匙。我看你还是走吧,这里的氛围让你难受,明年也不要来了,把自己搞得不舒服有什么好呢?来,你帮我把腿挪进去一点,我的腰以下已经死了,上半身还活跃得很,这都是那一跤的后果。〃
那两条腿特别重,重得有点怪,景兰用力推了几下没推动,只好爬上床,弯下身用双手抱着它们往里挪,一脸涨成了紫色。将老师的腿放好,盖上被子时,他和他对视了一下,发现远蒲老师的眼里有点潮湿,于是心潮澎湃起来。
〃走,走!你怎么还不走?!〃远蒲老师用力挥着手,好像要掩盖自己的窘态,又好像不耐烦了。
景兰走到院子里,云妈刚刚把棺材安顿好。她看到景兰,脸上就浮起怪异的笑容,说:
〃明年还来吧,远蒲老师心里可是惦记着你的呢。〃
〃这……〃
〃你是指棺材?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哪里死得了呢?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么?你这就走啦?明年一定来吧,一定来!他心里只有你呢!〃
景兰加快了脚步,但云妈还是追着送出来,很兴奋的样子。她几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景兰走远了。
景兰又到了街上。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恨云妈。他看出远蒲老师在他那幢阴森的公馆里有种自得其乐的派头,旁人很难懂得他那种生活的妙处。看来景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