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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少年时代,我们姊妹总是背后拿父亲开玩笑,嘻嘻哈哈的说些怪话,好像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有一天父亲带我上街散步,他走得很慢,手放在背后,好像在沉思。那个时代街上的车辆还很少,只有一些人力车。柏油路上积了很厚一层灰,父亲的老式皮鞋在灰里面一步一个脚印。
〃爸爸,您怎么老穿这同一双皮鞋,在家里也不脱,您从来不穿别的鞋子吗?〃
父亲的双脚停在灰里,表情沉痛地看着我。我被自己的玩笑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扯着他的衣角。他停了好一会,直到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个人也可能是他停在那里等待的人。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穿的衣服和一般车夫差不多,他那粗糙的脸上漠无表情。那个人过来和父亲握手,提起他们先前的一个什么约定,父亲听了后一迭声地说:〃惭愧!惭愧!〃那人失望地一甩手就走了,他转身时还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直打哆嗦。
〃这是什么人啊?〃我问。
〃他是来向我讨账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移动他的老式皮鞋。
我跟在后面观察他的脚印。因为他走路小心翼翼,那脚印总是规规矩矩的,不像我,深一脚,浅一脚,完全没个定准。
那天回去时家中有很多客人,都是父亲的老朋友,邀到一起来看他的。父亲心事重重地进屋,扬了扬手向客人们招呼,然后说:〃还债的日子到了。〃
客人们似乎都很为他担忧,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拖延的余地了么?〃
〃可惜没有了。〃
父亲颓然低下头,脸上的神情痛苦万分。客人们相互打着手势悄然离开了家。
客人走了后父亲抬起头,有些狂乱地看着我,说:
〃如姝,其实债务也可以不还,就一直拖下去,将来你替我还,你看怎么样?〃
我害怕地朝门边退,不知是怕真的背上债务呢,还是担心自己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懂他的意思,因为不懂就更怕了,我扶着门,准备要撒腿跑开了。
〃我在和你开玩笑呢,你就一点都不想帮爸爸的忙吗?〃
〃不想。〃我冲口而出。
〃这就好,很好,这下我放心了。〃他的神色豁然开朗。
父亲死在严冬季节,高大的身躯曲成一个弯弓,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我站在他的床前,心里的好奇渐渐上升: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东西呢?殡仪馆的人还没来,家里人都在外面忙着做开追悼会的准备。我趁着房里没人,一时冲动就跪在床前,抓过父亲那冰冷僵硬的拳头用力掰,掰了好久都没掰开,却感到父亲动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发抖,听见背后有人冷冷地说:
〃真是穷凶极恶啊。〃
回头一看,是二哥站在门边。
〃你说谁?〃
〃当然是你!你害死了他!现在还不放过他!啊,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企图,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你?那都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作怪!我有的时候性格软弱,可是从来不害人。啊,父亲!父亲!这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啊……〃他泣不成声,歇斯底里大发作。
家里的人都聚拢来了,大哥拖走了二哥,泥姝悄悄地和我蹲在一处。
〃我那天夜里不该到你房里来谈父亲的事。〃她说,〃我和他一直是疏远的,不像你和他之间,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那天不过是因为失眠,雨下得烦死人,想来找你说说话,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来找你,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去乱说……〃
〃滚!!〃我冲她吼道。
她连忙站起来走了。
父亲刚才真的动了一下吗?当然没有,那只是我的想像。现在他的身子似乎蜷得更紧了。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还有喊声,说话声,是父亲很久以前的那些朋友来了。他们倒是反应特快,就像苍蝇闻到了臭肉味一样。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在街上碰到过他们,他们是些神秘的家伙,平时无影无踪,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一起涌出来了。我突然觉得特别害怕,我从窗口往外一瞧,看见二哥正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呢。我要找个地方躲一下,凭什么我要独自一人担负父亲的债务?那些秘密的债务,他生前从未向我交待过。再说我有两条腿,我可以走,比如去人烟稀少的边疆……
1997。1。27,又一村
短篇小说(一)第151节 永不宁静(1)
远蒲老师实在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当景兰走进那幢颓败的公馆,女佣云妈替他打开主人卧室的门时,他正坐在马桶上面一边大便一边思考。也许他只是做出思考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在假寐罢了。景兰仔细打量他之后便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的口角挂着一线涎水。从上次看见他以来,他的脸色又灰暗了许多。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揩了屁股提着裤头站起来,屋里立刻弥漫着屎臭味。他敲了敲桌子,云妈就进来了,将马桶提出去,反手又关上了门,将一屋子臭气全关在里面。和景兰短短地面面相觑之后,远蒲老师颤巍巍地走向那张宽大的床,将乱七八糟的褥子叠好,抚平,然后躺上去,小心地盖好自己的腿。从床上的情况看,景兰知道他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吃了吗?〃景兰关切地问。。
〃早吃过了,不然怎么大便呢。〃他语气里有自嘲的味道。远蒲老师的床上垫得很厚,景兰估计大约垫了五六床八斤重的大棉絮,枕头有三个,都是其大无比的东西,此刻有两只垫在他那衰老的背后,另外一只立在靠墙的床里头。远蒲老师半躺在这一大堆棉絮里头,脸上却流露着受折磨的表情,就好像软和的棉絮反倒硌痛他的身体似的。公馆的老房子比一般的房子高出许多,本来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窗户上还挂着篾帘子,景兰小时候总看见,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用石灰胡乱粉了一下的方框。到近年来,远蒲老师对窗户越来越反感了,才做出了这个举动。房里没有椅子,景兰就往床头柜上坐去,去年他来的时候远蒲老师叫他这样坐的。景兰想到他同远蒲老师之间的友谊,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优越感来。但远蒲老师近年衰老的样子终归令他有些不舒服,尤其坐马桶一举,简直让他厌恶。远蒲老师从前很爱干净,差不多称得上是有洁癖,景兰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并不是卧床不起的病人,他也完全可以起身到隔壁的卫生间去方便,可是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叫云妈将一个马桶送到卧室里来,弄得臭气熏熏的,连云妈都是捂着鼻子跑进跑出。景兰想,人毕竟有走下坡路的一天,即使是如远蒲老师这样近于先知的思想者,也只好一天天衰败下去,谁能违抗自然的规律呢?远蒲老师从来就患有失眠症,然而十年以前,他并不为此感到痛苦,他多次和景兰在这间房里通宵达旦地辩论,白天里照旧精神很好。景兰设想着再过两三年之后远蒲老师的模样,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您的脸色很不好呢,应该多到院子里活动,做了活动之后,吃饭也香。〃景兰忍不住这样说,说了又后悔。远蒲老师倚在枕头上侧耳倾听,但不是听他讲话,是听外面的响动。当他聚精会神的时候,景兰觉得他脸上的老迈之气全都消失了,鼻翼如同年轻人一样敏感地煽动着,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云妈,〃他轻声说,〃把她那些同乡叫了来,每天夜里都在公馆里开讨论会。如果你夜里来,就会看秸饫锏苹鹜鳎饶值貌坏昧恕?
景兰很吃惊竟会有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云妈是远蒲老师的老佣人,早就说好要服侍他到最后的。一个佣人,居然欺到主人头上来了。吃惊之后又是悲哀,看来远蒲老师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了。谁能帮得了他呢?像他这样自负的人又会接受谁的帮助呢?
〃我不讨厌这种事,这给我老年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我早就厌倦了辩论,这你也是知道的。〃
景兰想,老师会不会在撒谎呢?他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吧。他又想,这实在不像老师往日的风度。景兰的目光在房里溜来溜去的,几十年都过去了,这房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阴暗颓败了许多,墙角那只装螃蟹的篓子蒙着厚厚的灰,从前他和远蒲老师一道去山里捉过螃蟹呢。
〃我要走了,隔天再来看你,这次回家乡会要多停留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