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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她:〃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
她笑了,说:〃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下去?〃
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人都没有了。〃
我们正在说话,管家进来通报,我的奶娘回来了。奶娘德钦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我们都把她忘记了。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她刚走时,我们都还说起过她。都说,老婆子会死在朝佛路上。临走时,我们给她准备了五十个银元的盘缠。但她只要五个。她很固执,叫她多拿一个都不肯。她说,她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个穷老婆子的钱。问她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她说,因为她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至于路上,她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她说,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在路上花钱。她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这也就是我们这些土司下不了决心去拉萨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先有一个麦其土司去了,结果手下的一大帮人都回来了,独独他自己没有回来。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都不喜欢她。她跨进内来,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个老婆子不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腰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我们面前再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一个脸膛黑红,身材高大的妇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爷了!〃
太太没有说话。
她又说:〃太太,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说:〃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却置若阁闻。她流了一点眼泪,说:〃想不到少爷都能用贴身侍女,长成大人了。〃
太太说:〃是啊,他长大了,不要人再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说:〃还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传来。老婆子摸摸她的脸,摸摸她身上的骨头,直截了当地说:〃她配不上少爷。〃
太太冷下脸来:〃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她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将她忘记了。当大家都把她忘记了时,她就不该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这些,她说:〃我还要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们了。〃
太太说:〃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说:〃我去看看桑吉卓玛那个小蹄子。〃
我告诉她,桑吉卓玛已经嫁给银匠曲扎了。看来朝佛只是改变了她的样子,而没有改变她的脾气。她说:〃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
弄得我也对她喊道:〃你这巫婆滚下楼去吧!〃
还是叫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结束了吧。
我趁着怒火没有过去,发出了我一生里第一个比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的东西从楼上搬下去。叫她永远不能到官寨里三楼以上的地方。我听见她在下面的院子里哭泣。我又补充说,在下面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套单独的炊具,除了给自己做饭之外,不要叫她做别的事情。看来我这个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话,父亲,母亲,哥哥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出来将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闲着没事,整天在那些干活的家奴们耳边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后又下了一道补充前一个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讲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讲少爷小时候的事。这命令她不能不执行。当我看到她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也想过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高处投射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
后来,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过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说,麦其家对得起傻瓜儿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时,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我睡在床上,听着轰轰然流向远方的河水这样想。后来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个不被土司接纳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头用骡子换来的毛驴,他有一些自己视为奇珍的经卷,他住在一个山洞里面。
等到风向一转,河岸上柳枝就变青,就开出了团团的绒花,白白的柳絮被风吹动着四处飞扬。是啊,春天说来就来,来得比冬天还快。
第四章
14.人头
就为了些灰色的罂粟种子,麦其土司成了别的土司仇恨的对象。
一个又一个土司在我们这里碰壁,并不能阻止下一个土司来撞一撞运气。近的土司说,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强大了,就可以叫别的土司俯首称臣,称霸天下。麦其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没有称霸的想法。远的土司说,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宽的地方,就是强大起来,你们也可以放心。麦其土司说:〃对一个巨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春天到来了,父亲说:〃没有人再来了。〃
哥哥提醒父亲:〃还有一个土司没有露面呢。〃
麦其土司扳了半天指头,以前连麦其在内是十八家土司。后来被汉人皇帝灭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间争夺王位而使一个土司变成了三个。有一个土司无后,结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为二,结果,连麦其家在内,还是十八家土司。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十六家土司,没有来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们打了仗的汪波土司。父亲说:〃他们不会来,没那个脸。〃
哥哥说:〃他们会来。〃
〃如果为了那么一点东西就上仇人的门,他就不是藏族人。那些恨我们的土司也会看不起他。〃
〃天哪,父亲你的想法多么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不一定弓着腰到我们面前来,他可以用别的办法。〃
父亲叫道:〃他是我手下的败将,难道他会来抢?他的胆子还没有被吓破吗?〃其实,麦其土司已经想到儿子要对他说什么了。他感到一阵几乎是绝望的痛楚,仿佛看到珍贵种子四散开去,在别人的土地上开出了无边无际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亲心头强烈的痛苦,尝到了他口里骤然而起的苦味,体会到了他不愿提起那个字眼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土司们都会那样干的,而我们根本没法防范。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
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这一天我们未来的麦其土司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会来偷!〃那个字效力很大,像一颗枪弹一样击中了麦其土司。但他并没有对哥哥发火,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哥哥有办法,他要土司下令把婴粟种子都收上来,播种时才统一下发。土司这才用讥讽的语调说:〃已经快下种了,这时把种子收上来,下面的人不会感到失去信任了吗?再说,如果他们要偷,应该早就得手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手段,比如收买。〃
未来的土司望着现在的土司,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土司太太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母亲对哥哥笑笑:〃这件事你去办了就是,何必烦劳你父亲。〃
未来的土司很卖力地去办这件事情。
命令一层层用快马传下去,种子一层层用快马传上来。至于有多少隐匿,在这之前有没有落一些到别的土司手里,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他们是汪波土司的人。头人派人来问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