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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娃,来人是谁?”几棵稀疏的竹子,一株光秃秃的枯树,掩映着一间破旧的茅屋,问话声是从茅屋传出来的。
“妈,是我。还有一个过路客人。”
“哦,快请客人坐,把灯亮点上%”茅屋黑咕隆冬的,不见老妈妈,但听她的声音柔柔的,使人心头一暖。
一盏豆大的灯火闪亮了,昏黄的灯光,只照亮半屋,一盘驱蚊的苦蒿绳燃着,升起缕缕青烟,弥漫一种苦蒿味。更把这光线搅得颤微微的。屋内空荡荡,一张断腿的方桌,倚立在土墙边;桌旁是个板铺,靠床边盘膝坐着一个老太太,白发篷乱,脸象皱缩的腌菜。她在搓麻索。一只纺锤垂下来,正在转着。
老太太又说:
“光娃,客人吃饭了吗?请客人吃饭呀!”
灯光照着老人的脸,她嘴唇蠕动着。她收起纺锤,手抖抖地摸着床边……啊,她的双目失明了。
“娘,你坐倒,坐倒,我会动!”儿子发急了。
老人无光的眼珠翻动了几下,摆摆手说:“我自己来。”她之所以自己要动手去端饭,是因为锅里只蒸着几个包米耙耙。怕孩子和客人吃不饱。
老人固执地、颤巍巍地摸进灶房去了。她又一声低唤,把儿子叫到里面,片刻后,青年农民出来了,他躬身摸向床底,掏出一个升子,端着又走了进去。
灶屋里火光熊熊,水在锅里“咝咝”地响着。青年农民出来陪客,老妈妈在里面独自忙碌。
一股浓烟滚出来,大约柴草太湿了吧?老人被呛得咳了两声。华子良听到了这咳嗽声,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不会儿老妈妈颤抖抖地走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大碗稠稠的稀粥。华子良忙忙站起来,一手扶着老妈妈,一手接过碗,不由自主地落了泪。那青年人端着两个土碗,一个盛着一小碗稀汤,一个盛着一大碗焦黄发黑的玉米粑粑——那是贴着锅边烙的,他边走边吃。
老妈妈指着那个大碗对华子良说:
“客人,请吃吧。”
在灯光照耀下,老人面相柔和。那蒙上一团白翳的眼珠,闪着慈祥的光。她那多皱的脸上,缕缕皱纹都深藏着爱。那干瘪的嘴唇,吐着一声声关切的话语。她那银白的头发,粘着一节燃烧过的灰屑。她面向华子良,一团温暖的热流流进华子良的心窝。
“吃吧!客人,我们穷苦人家,弄不好吃的,好赖吃个饱吧!”她脸上闪现着歉意。
华子良猛地鼻头发酸,眼睛发潮,泪珠儿在他眼眶里打滚了!从监狱逃出来,奔波了几天,人间的黑暗,阴冷,丑恶,他已经尝够了、在这间茅屋里,柔和的灯光,温暖的人情,使他沐浴在母爱的温馨里,啊!傅大的、无私的母爱啊!中国大地有多少这样的亲娘?……华子良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只有饱尝冷漠的人,才能懂得这母爱的可贵!华子良举著的手剧烈地抖颤起来,他的眼泪又籁籁落下来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粥,他一口一口吞下的是母亲的情意!
睡觉时,青年农民发现华子良赤着脚板,血迹斑斑,于是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最后从床头取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面孔带着憨笑放在华子良脚边,真诚地说:
“客人,请换上这双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让儿子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床被子送给华子良。一床补疤被,渗透了多么深沉的母爱!
“客人,你先睡吧!”
华子良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多么好的妈妈,多么好的小兄弟,他实在不愿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多给他添一分麻烦了。他心一热,说:
“小兄弟,我想这就走。”华子良清醒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低低的。
这是青年人万没料及的,他惊愕而拘谨地问道:
“我们家穷……”
华子良声音发颤地说:
“我的好兄弟,我也是穷人,我是想起一桩事情,我已出外好些天,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八十老母哩,我想赶快走……”言辞说得十分委婉。
“好兄弟,请你送我一程吧,给我指指路。”说话工夫,他要起身赶路了,为了不惊动老妈妈,他轻轻地走着步子,轻轻地闭着门,说话也是轻轻的。厚道的庄户人看到华子良动情的样子,也表示同意他走。
可是尽管他们脚步声和说话声是那样地轻,还是把那老妈妈惊动了。她侧着耳,听出了脚音,听出了华子良小声说话的声音,当她听到华子良悄悄把几张钞票递给儿子,轻声说:“请收下”时,老妈妈翻身坐起来了,她大声地对儿子说:
“光娃,千万不能收客人的钱!”
华子良心灵再次颤动了!夜色茫茫,青年人把华子良送到一个岔道口。华子良不忍心离开,他又重把钞票塞到那青年手上,颤着声:
“好兄弟,我不敢对你们说报答二字,这点钱,务请留下,给老妈妈买点米,熬碗稀粥喝……”
那青年没再推辞,一下将它收下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但华子良未走多远,猛听背后脚步声响,那青年又撵了上来,手里抱着一件旧衣裳,送到华子良手中:
“老哥,你的衣服全破了,山区夜寒,把这换上!——要不,你这钱,我也不收的。”
改了农民妆束的华子良几天来昼伏夜行。白天,藏在野莽深深处或山洞隐蔽处睡觉;夜晚,他在深浓漆黑中照着青年农民指示的方向走呀,走着。有时,他走得身子飘飘,步履踉跄地,直到黎明才休息。他在寻找嘉陵江,寻找北上的道路。这天,他望见前边有一道河流,心中十分高兴,他急不择路,直向山下滑去。
可是,华子良走错了道路。他走到的不是嘉陵江,而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他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啊!
此时荒野依然静静的,脚步声居然引起很大的震动,偶尔朴楞楞飞出一只野鸡,划出一条弧线,悄没声儿飞到远处又落了下去,显得格外寂静。忽觉微风轻轻拂动,前头飘来哀婉低回的呼唤声,引得山鸣谷应。弥蒙月色中,在一户农家门前,立着一个老妇人,手中科抖索索捧着一个什么,口中喃喃在唤“儿啊,东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又转一个方向:“儿啊,西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原来,这妇人九岁的幺儿子上山拾架,碰着一只豹子,惊魂失魄跑回压,昏迷在床了……
华子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位为儿招魂的母亲。他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只好又去赶路了。
四
深沉暗夜,呼啸的山风,从一个高高的山谷口斜吹过来。它摇动满山树木,沙沙作响;它扬起山泉浪花,催逼着它们向那江流汇去,它刚过山脚一大团屋影,在房顶打着唿哨,滚过公路。远处,灯火荧荧,一排一排房子,依山叠上,此时夜深,一般农家早阒寂了,而那里却是哄隆隆震天地响。这里戒备森严,大门前,两根砖柱的顶端,弧形铁条拱顶的正中,三盏大灯明晃晃的。大铁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口有两个哨兵,来回游动。
华子良急步向前走去,忽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国民党的兵工厂,他心里一惊,连忙躲在一株大树后面,正在后缩间,猛可听到身后传来悉索声,回头一看,那边斜穿过来一个夜行人。临近华子良时,他停住了,身子也往这株大树上靠。华子良紧往树身上贴。他们各靠一侧,已经很贴近了,但那个人并未发现华子良。华子良已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身子动也不敢动。
一道闪电亮起来,华子良看清了,那人在探头往前望。工厂门前卫兵在走动,那人倏地缩回头,发出一声深重的长叹。
两个静息着。
又一过闪电扯亮了,树上淅淅沥沥响起了雨点声。忽听一阵“嗑嗑嗑”地声音,那人在叩牙关了……
那人终于移动了身躯,紧了紧衣衫,勾着头,想大步冲过工厂门前去。华子良瞧着他,心里想:如果他能冲过去,自己也能冲过去。
“干什么的?”突听前头发出喝问声。
两个卫兵已经跑出来,阻住那个行路人。
“我,我,我……”我那人声音打着抖。
“到哪里去了?”刺刀尖已挨近他的鼻尖。
“我,我,我回……”
不由分说,又闪出几个人来,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姓啥子了”
”我,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