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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2)
“论学而不问政”,既非刘师培本人所愿,甚至也不是其家族的传统。四代治经,不等于有意远离政治、拒绝仕宦,只是时运不济而已。才情横溢、心高气傲的刘师培,不会满足于皓首穷经,关于这点,读读《甲辰年自述诗》就能明白。“飞腾无术儒冠误,寂寞青溪处士家”;“一剑苍茫天外倚,风云壮志肯消磨”——既壮怀激烈,又利欲熏心,二者密不可分[8]。朱维铮先生说得没错,少年得志且欲望强烈的刘师培,绝缘于革命思潮,则必定结缘于清朝统治,而绝不会“远离政治”。因为,在中国的现实处境中,固守书斋,意味着远离功名利禄,老死南窗之下。而这绝非刘师培的志趣。另外,在一个大变动的时代,能够敏感于时代潮流;“不仅趋时,而且超前”,提出种种即便时过境迁便烟消云散的激进主张,引起公众的注意,在思想史上留下痕迹,这也是一种获得成功的“诀窍”。如今,刘君留下一大堆五花八门变幻莫测的论学兼论政的文字;“或许他作为纯学者还达不到这样的成就”[9]。因此,对于蔡元培的惋惜,朱氏表示不以为然。
我想替蔡先生略作申辩。首先;“委身学术”,并不一定意味着“固守家法”或“远离政治”。清末民初几乎所有的大学者、大文人,都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蔡元培本人更是如此。其次,蔡先生所说的“外缘所扰”,大概不是指关注国家命运,而是汲汲于社会的承认——说白了,就是世人很难忘怀的“功名利禄”。再次,对于刘师培的惋惜,所有的友人及崇拜者,都是指向其“失节”,而不是其“问政”。古往今来,问政兼论学的文人学者很多,并非都像刘师培那样,落到被世人嘲骂的地步。
一句话,作为大学者,刘师培的陷落,并非因其“问政”的激情,而是因其介入社会的心态及手段。
二、“侦心探龙”的手段
30年代中,张继、汪东各自为《刘申叔先生遗书》作序,其时“筹安会六君子”恶名犹在,故二人均主要为刘君之依附袁世凯复辟帝制辩解。前者称“参政京师,卒为佞人牵引,其出处进退之间,颇遭讥议,要非其本怀,未足以为深病也”[10],这还只是推卸责任;后者的辩解更有趣:夫袁氏盗国,与胡虏华夏,则有间矣。申叔明春秋夷夏之防,严建卫种族之辨,激扬士气,以文字为义师先声,其功实与章君胡汪相伯仲。[11]言下之意,刘君早年提倡“光复汉族”的大功,可以抵消其“复辟帝制”的小过。依汪君的意见,功过的大小,取决于涉及的物件:“种族革命”的重要性,远在“政体变更”之上。且不论种族、政体孰轻孰重,单是只讲刘君的“光汉”,而不提其沦为清廷密探,便知此乃出于友情的“曲为辩解”。
汪东出于好意,重提刘师培的反清活动。可实际效果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刘君一生失误多多,有牵涉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有只是具体认识的问题。比如,常为人诟骂的主编《国故》月刊以对抗新文化运动,便属于文化观念的差异。依附袁世凯,撰写《君政复古论》、《联邦驳议》等,性质自是严重多了,但仍有“政见不同”可做托词。唯独由反清义士一转而为清廷密探,单从思想文化立场,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只能归结于个人的心术与德操。在我看来,刘师培一生最大的失误,正是由一代大儒沦落为“侦心探龙”——如此恶谑的绰号,乃鲁迅1918年7月致钱玄同信中提出的[12]。钱、鲁二君,与刘师培的交谊深浅有别,但都推崇其为学而鄙薄其为人,尤其不能原谅其充当清廷密探这一下贱的举措。
事情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1907年末,正热衷于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刘师培,突然随妻子何震回国,向两江总督端方献“弭乱十策”。次年2月,重返东京的刘氏夫妇,政治态度更趋激烈,力主“颠覆人治,实现共产”。这期间,因提议改组同盟会并谋夺领导权不成,渐有异志,再加上因事与章太炎、陶成章等大起冲突,于是“外恨党人,内惧艳妻,遂不得不铤而走险,始真为江督端方之侦探矣”。归国后的刘师培,邀功心切,听说被通缉的陶成章自南洋归来;“日与两江督标中军官米占元往各码头查探成章行踪”,久之不得,难以复命,又乘革命党人不备,参加其秘密集会,终于密告成功[13]。此事固然可鄙,但更令人寒心的是,其时刘君正满腔热情地宣传“最最新潮”的无政府主义!以前还以为是1908年10月因《衡报》被禁才“铤而走险”,故章太炎、蔡元培都尽力为其“一时糊涂”辩解;《与端方书》以及所附“弭乱十策”的披露,则表明刘君前一年归国时便已“打通关节”。
1934年11月2日的《大公报》上,刊发了洪业的《清末革命史料之新发现——刘师培与端方书》。这封据考写于1907年冬的输诚信,与1904年正月的劝降函(手稿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端方档”),形成绝妙的对照,让人感慨万端。“劝降”与“输诚”的对象,竟然都是满洲贵族中颇有改良思想的“端帅”!
自称“幼治《春秋》,即严夷夏之辨”的刘光汉,先论证一番“恢复神州之土”的必然性,而后“推心置腹”地奉劝端方:“故为尔辈计,莫若举西(两)湖之疆,归顺汉族。我汉族之民,亦可援明封火保赤之例,赦尔前愆,任职授官,封圻坐拥,岂不善哉?”[14]一介书生与封疆大吏,二者力量悬殊,决定了其“劝降”只是笑话一桩。
时过境迁,由“劝降”转为“输诚”,话可就不大好说了。端方大概忘了那封劝降信,刘师培则不能不先做自我检讨。照样强调自己的家学渊源,不过,这回的语气,由原先的“炫耀”,一改而为“忏悔”:束发授书,勉承先业,略窥治经家法,旁及训故典章之学。意欲董理故籍,疏通证明,以步戴、段、阮、王之后。适时值艰虞,革命之说,播于申江,揭民族主义为标,托言光复旧物。师培年未逾冠,不察其诬,窃以中外华夏之辨,默合于麟经。又嗜读明季佚史,以国朝入关之初,行军或流于惨酷,辄废书兴叹,私蓄排满之心。此虽由于《苏报》之激刺,然亦以家庭多难,泯其乐生之念,欲借此以祈遄死也。
《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3)
即便是检讨文章,刘师培也都写得章法分明,开篇即强调其初衷乃“哀民生之多艰”,并尽量将“政治立场”转化为“思想认识”。紧接着,笔锋一转,境界“豁然开朗”:东渡以后,察其隐情,遂大悟往日革命之非。盖孙文本不学之徒,贪淫性成,不知道德为何物。为之徒者,咸希冀功成之后,可以骤跻贵显。下劣者则假革命之名,敛财以口。对于输诚者来说,单是骂骂“民族主义尤与公理相违”,显然还远远不够。于是,刘师培开始为如何巩固大清的江山社稷出谋划策。据说,最有效的补救之策有五:民事不可轻也;豪民不可纵也;外观不必饰也;农业不可忽也;浇德不可长也。可这些治国方略,纯属纸上谈兵,相信端方不会感兴趣。真正体现刘君“欲以弭乱为己任,稍为朝廷效力,兼以酬明公之恩”的志向的,还是下面这段悄悄话:若明公俯鉴其愚忱,乞暂将此次之报告秘密弗宣,并俾师培时往来东京、上海间,以徐行其志,则一二载之内,必可消弭革命之焰,以抒国家之虞。[15]如何保证“徐行其志”不是“缓兵之计”,有附录的“弭乱十策”为证。十策中,最关键、也最为切实可行的,一是让刘“暗为运动”,搞垮革命派诸报刊;一是卧底暗侦,如发现孙文、黄兴等“有潜入腹地事,即行报告”。后来事态的发展,与之大致吻合。
据标点并发表此信的洪业称,他见到的只是抄本,而非原件。因此件关系重大,希望“今尚有健在者,当能证其虚实也”[16]。时至今日,未见任何辨伪的文字,倒是弟子黄侃的题记,从另一角度确认了此信的存在。
黄侃《申叔师与端方书题记》,撰于洪业披露此文的第二年,公开发表则是六十年后(见《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8月)。擅长考据的黄先生,不在辨伪方面大做文章,而只是在“解读方式”上下功夫,实在“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