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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射蒸气的喷口,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他人!身上有一点被蚊虱咬开或
者机器碰伤而破皮的时候,很快地就会引起溃烂。盛夏一百十五六度的温度
下面工作的情景,那就决不是“外面人”所能想象的了。
这大概是自然现象吧,一种生物在这三种威胁下面工作,加速度地容易
疲劳,尤其是在做夜班的时候,打瞌■是不会有的,因为野兽一般的铁的暴
君监视着你,只要断了线不接,锭壳轧坏,皮辊摆错方向,乃至车板上有什
么堆积,就会有遭“拿莫温”(工头)和“小荡管”毒骂和殴打的危险。这
几年来,一般的讲,殴打的事实已经渐渐的少了,可是这种“幸福”只局限
在“外头工人”的身上。拿莫温和小荡管打人,很容易引起同车间工人的反
对,即使当场不发作,散工之后往往会有“喊朋友”、“品理”和“打相打”
⑨的危险,但是,包身工是没有“朋友”和帮手的。什么人都可以欺侮,什
么人都看不起她们,她们是最下层的“起码人”,她们是拿莫温和小荡管们
发脾气和使威风的对象。在纱厂,做了“烂污生活”的罚规,大约是殴打、
罚工钱和“停生意”三种,那么,从包身工所有者——带工老板的立场来看,
后面的两种当然是很不利了。罚工钱就是减少他们的利润,停生意不仅不能
赚钱,还要贴她二粥一饭,于是带工头不假思索地就欢喜他们采用殴打这一
种办法了。每逢端节重阳年头年尾,带工头总要给拿莫温们送礼,那时候他
们总得卑屈地讲:
“总得请你帮忙,照应照应,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打!打死不干
事,只是不要罚工钱,停生意!”
打死不干事。在这种情形之下,“包身工”当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
有一次,一个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烂纱没有装起,就遭了拿莫温的
殴打,恰恰运气坏,一个“东洋婆”走过来了,拿莫温为要在洋东家面前显
出他的威风,和对“东洋婆”表示他管督的严厉,打得比寻常格外着力。东
洋婆望了一会,也许是她不喜欢这种不“文明”的殴打,也许是她要介绍一
种更合理的惩戒办法,走近身来,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将她扯到太平龙头的
前面,叫她向着墙壁立着,拿莫温跟着过来,很懂得东洋婆的意思似地拿起
一个丢在地上的皮带盘心子,不怀好意地叫她顶在头上,东洋婆会心地笑了:
“迭个(这个)小姑娘坏来些!懒惰!”
拿莫温学着同样生硬的调子说:
“皮带盘心子顶在头上,就不会打瞌■!”
这种“文明的惩罚”,有时候会叫你继续到两小时以上。两小时不做工
作,赶不出一天该做的“生活”,那么工资减少而招致带工老板的殴打,也
就是分内的事了。殴打之外,还有饿饭、吊、关黑房间等等方法。
实际上,拿莫温对待外头工人也并不怎样客气,因为除出打骂之外还有
更巧妙的方法,譬如派给你难做的“生活”,或者调你去做不愿意的工作,
所以外头有些工人就被迫用送节礼的办法来巴结拿莫温,希望保障自己安
全,拿出血汗换的钱来孝敬工头,在她们当然是一种难堪的负担,但是在包
身工,那是连这种送礼的权利也没有的!外头工人在抱怨这种额外的负担,
而包身工人却在羡慕这种可以自主的拿出钱来贿赂工头的权利!
在一种特殊优惠的保护之下,吸收着廉价劳动力的滋养,在中国的东洋
厂飞跃地膨大了。单就这福临路的东洋厂讲,光绪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资本收
买大纯纱厂而创立第一厂的时候,锭子还不到两万,可是三十年之后,他们
已经有了六个纱厂,五个织布厂,二十五万个锭子,三千张布机,八千工人,
和一千二百万元的资本。美国哲人爱玛生的朋友,达维特·索洛曾在一本书
上说过,美国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那么
我也这样联想,在东洋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
“一二八”战争之后,他们的政策又改变了,这特征就是劳动强化。统
计的数字表示着这四年来锭子和布机数的增加,和工人人数的减少。可是在
这渐减的工人里面,包身工的成分却在激剧地增加。举一个例,杨树浦某厂
的条子车间,三十二个女工里面就有二十四个包身工,全般的比例,大致相
仿。即使用最少的约数百分之五十计算,全上海三十家东洋厂的四万八千工
人里面,替厂家和带工头二重服务的包身工总在二万四千人以上!
科学管理和改良机器,粗纱间过去每人管一部车的,现在改管一“弄堂”
了;细纱间从前每人管三十木管的(每木管八个锭子),现在改管一百木管
了;布机间从前每人管五部布机,现在改管二十乃至三十部了。表面上看,
好像论货计工,产量增多就表示了工资的增大,但是事实并不这样简单。工
钱的单价,几年来差不多减了一倍。譬如做粗纱,以前每“亨司”(八面四
十码)单价八分,现在已经不到四分了,所以每人管一部车子,工作十二小
时,从前做八“亨司”可以得到六角四分,现在管两部车做十六“亨司”工
钱还不过四角八分左右。在包身工,工钱的多少,和她“本身”无涉,那么
当然这剥削就上在带工头的账上了。
两粥一饭,十二小时工作,劳动强化,工房和老板家庭的义务劳动,猪
猡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的作践——血肉造成的“机器”。终于和钢铁造成
的机器不一样的,包身契上写明的三年期间,能够做满的大概不到三分之二。
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还是工作,手脚像芦柴棒一般的瘦,身体像弓
一般的弯,面色像死人一般的惨!咳着,喘着,淌着冷汗,还是被逼着在做
工。譬如讲芦柴棒吧,她的身体实在瘦得太可怕了,放工的时候,厂门口的
“抄身婆”(检查女工身体的女人)也不愿意用手去接触她的身体。
“让她扎一两根油线绳吧!骷髅一样,摸着她的骨头会做怕梦!”
但是,带工老板是不怕做怕梦的!有人觉得太难看了,对她的老板说:
“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还我二十块钱,两年间的伙食、房钱。”他随便地说,回
转头来瞪了她一眼。
“不还钱,可别做梦!宁愿赔棺材,要她做到死!”
芦柴棒现在的工钱是每天三角八分,拿去年的工钱三角二分做平均,做
了两年,带工老板在她身上实际已经收入了二百三十块了!
还有一个,什么名字记不起了,她熬不住这种生活,用了许多工夫,在
上午的十五分钟休息时间里,偷偷地托一个在补习学校念书的外头工人写了
一封给她父母的家信,邮票,大概是那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个月,没
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许她的父亲会到上海来接她回去,可是,
回信是捏在老板手里了。散工回来的时候,老板和两个打杂的站在门口。满
脸横肉的老板赶上一步,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掷,和爆发一般的听
不清的轰骂!
“死婊子!你倒有本事,打断我的家乡路!
“猪猡,一天三餐喂昏了!
“揍死你,给大家做个样子!
“谁给你写的信?讲,讲!”
鲜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这好像真是一个榜样。
打倦了之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楼里吊一晚。这一晚上,整屋子除出快要断
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唤之外,绝没有别的声息,屏着气,睁着眼,千百个奴隶
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
人类的身体构造,有时候觉得确实有一点神奇。长得结实肥胖的往往会
像折断一根麻梗一般的很快的死亡,而像芦柴棒一般的却偏能一天一天地磨
难下去。每一分钟都有死的可能,可是她还有韧性地在那儿支撑。两粥一饭、
十二小时骚音、尘埃和湿气中的工作,默默地,可是规则地反复着,直到榨
完了残留在她皮骨里的最后的一滴血汗为止。
看着这种饲养小姑娘谋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时候看到过的船户
养墨鸭捕鱼的事了。和乌鸦很相像的那种怪样子的墨鸭,整排地停在舷上,
它们的脚是用绳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鱼,起水的时候船户就在它的颈子上轻
轻的一挤。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鸭整天的捕鱼,卖鱼得钱的却是养墨鸭
的船户。但是,从我们孩子的眼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