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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中说到《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大意是说,她从四岁时死了父亲起就看到贾雨村这样的人了,而现今社会中仍不乏贾雨村式的人物。
一封信里说到巴尔扎克的《贝姨》。她称道巴尔扎克对嫉妒的化身贝姨这个典型人物刻画之深刻,谈到人的嫉妒心之可怕,出于这种阴暗心理,可以不择手段。
一封信里谈了她在四川看川戏《打红台》的感想。她怕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简述了戏的内容。我后来看了她写的那篇《看川剧(打红台)》,信比文章要简单,只是对萧方这个人物,从当今现实社会的角度,抒发出的感慨似乎稍多几句。
这几封信里写到的都是谈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引申到当今现实生活中,泛指仍有其人。这几封信,我反复看了多遍,看时都会不自觉地仔细思量。我想,她确是“犯了错误”,仅从信里的内容和情绪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但又觉得委屈,因而产生郁愤的心情。为此,我更加深深地不安了。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只要一想到它,心就隐隐作痛。
再就是我想借回国休假的机会参观一下国内的造船工业,这对我剩下的一年半的学习与今后的工作都是有益的。1955年6月,我去列宁格勒阿斯托利亚饭店看望来苏联访问的第一机械工业部黄敬部长。那时,造船工业属一机部管,我出国前已明确属一机部派出。黄敬部长向我说,国内很需要我所学的潜艇专业的人才,嘱我好好学习。他简要地谈了点国内造船工业的情况,并向我说,如果我学习期间有机会回国的话,他让我参观了解国内的造船工业。
为了回国后同妈妈在一起多住些日子,我提前考完了三门功课,提前三星期完成了这个学期的学业。我用自己平日的积蓄,花了一千二百卢布,从国际旅行社买了列宁格勒至北京的双程往返火车票,于6月9日离开列宁格勒经莫斯科转乘国际列车回国。
二、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我乘坐的莫斯科——北京国际列车在6月20日中午到达北京前门火车站。妈妈来车站接我。我跳下车喊着“妈妈!”向她奔过去,她笑着轻轻地搂了我一下。夏更起(妈妈的勤务员)帮我提着箱子,我一只手提着皮包,一只手挽着妈妈向车站出口走去。妈妈一边走一边说:“你今天回来正是时候,知道你要回来,就找人粉刷房子,前几天刚完工。你回去看看,多福巷16号可漂亮啦!”“妈妈!干吗要这么大费工夫?”我心里想着,修房子既费钱,又会打扰她的写作。妈妈说:“你几年没有回家了,房子修得漂亮些,让我们这个夏天过得快乐些。”
我走进家门,只见小院呈现着一番崭新的景象。房屋粉刷一新,红色的柱子,房檐;绿色的窗棂,门框。北屋前边的两畦花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南屋前边东面的一棵梨树枝繁叶茂,西面的葡萄架上爬满了枝藤,结着一串串还没有成熟的绿色的葡萄。小院清新、宁静,充溢着温馨的气氛。
多福巷16号是一所典型的方方正正的住家四合院,是公家的房子。妈妈1951年春天从东总布胡同22号全国文联宿舍搬来这里。北屋西边的一间是妈妈的书房,另两间打通成一大间是客厅。西厢是卧室。东厢的三间中,有两间打通为一大间是餐厅,房内放了一套沙发,也可以做会客用,另一小间空着。南屋的几间中,夏更起与王姐(女工)各住了一间。北屋两边的耳房用做厨房和暖气锅炉房,东边的耳房我住,我出国前住在这里,这次回来仍住在这里。这间房有门通客厅。
久别重逢,母子间自有许多话要说,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就在絮叨一些家常事中过去了,自然也谈到了当时的形势。自6月8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之后,国内的政治形势已由党内整风转入反击右派的斗争。只是我在苏联时没有看到那天的《人民日报》,报纸到列宁格勒时,我已在归国途中。妈妈把这些日子的报纸理出给我看,她在说到这场斗争时,还嘱咐我:“你在国外四年,这几年国内变化很大,你要认真读报,了解和跟上现在的政治形势。”她侃侃而谈,态度明朗。当然,她认为这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但是,从她谈话的态度、语气来看,她根本没有想到这场反右派斗争会同她有什么关联。我自然也不会想到这点。
晚上九点多钟,各自回房休息之后,我无所事事地独自坐在北屋客厅的长沙发上,没有睡意,也不觉得长途旅行的疲劳。我回味着回到家里这大半天的印象,家是温暖的,妈妈是可亲的,依然乐观,开朗,谈笑风生,一切都同我四年前离家时一样,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思索着,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把我和妈妈谈话的话题引向她1955年“犯错误”的事。这时,妈妈推门走了进来,我原以为她已经睡了。
妈妈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问我:“你在做什么?想什么?”
“不想睡,随便坐坐。”我回答。
她端详着我,说:“我想,你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免得你闷在心里,为我受苦。”
呀!才半天光景,她就洞察出了我的心思。
妈妈平静地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从6月6日起,接连开了三次,会上的发言是一致的,都认为1955年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斗争我是不应该的,给我作的那个以我为首的‘反党集团'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周扬也作了这样的表态。”
我吃惊地看着妈妈,党组扩大会斗争她,还定为“反党集团”,原来情况竟是这么严重!
她接着说:“党组扩大会还没有开完,已休会七天,现在就只等一个正式结果了。”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没做声,静听她说下去。
妈妈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理一理她的思路,然后,开始了她的叙述:
“1953年春天,我辞去了所有的行政工作,专事创作。1955年4月,我去无锡,住在梅园,写作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7月,回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这时已开始了反‘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8月初,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扩大会议,有六七十人参加。一个月内共开了十六次会。前三次会是为追查一封写给党中央的匿名信,认为是陈企霞所写,并肯定有合谋者,但陈企霞不承认是他写的。从第四次会议,斗争的矛头就转向我。其实,早在会议之前和会议之初就先已为我的问题定了性质。周扬在第一次会议上讲话时就说:作家协会有一股反动的暗流,是反党的,无原则结合起来的小集团,是‘独立王国',‘独立王国'都有小集团,高岗就有小集团。他号召与会同志,‘独立王国,小集团,反党暗流,既然不允许,就应该揭发。要相信党,要对党忠诚。'他还提醒大家,‘小集团的反党活动,同反革命联系,提高警惕,很有必要……'所以,整个会议过程就按着会议领导人事先已有的肯定的结论进行,成为一边倒的情况。”
尽管妈妈已告诉我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但听着她叙述会议的概貌,我的心仍阵阵地颤栗。
她继而向我说了以下一些1955年党组扩大会上揭发她的,后来又据此定她为“反党”的事实。
“说我提倡‘一本书主义'。1952年春天,我去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苏联作家协会送了我一箱装潢精美的书,也就是我说给你的那些书。我回国不久,玛拉沁夫等几个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学生来我们家里,他们有些拘束,于是我拿出这些书给他们看,翻看书里漂亮的插图。我感慨地说:‘一个作家,如果一辈子能写出一本值得后人如此精装的书,也就不算白当作家了。'我是以羡叹的心情说这番话的,是深感自己之不足,至今还没有写出一本让自己满意的书来,还需不懈地努力,同时,也是以此与这几位同学共勉。我的这些话,后来被汇报上去。在会上,就说我提倡‘一本书主义',把我的原意歪曲为‘一个人只要写出一本书来,就有了一切,有了不朽,就谁也打不倒'。声称我把文学创作完全看成达到个人名利的工具,并以此腐蚀、毒害青年。”
妈妈说的那箱书,我都翻看过,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