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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父亲被带到哪里去了呢?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
我想起不久前作协资料室有个叫阎望的人,忽然有一天被逮捕隔离了,人们都说他是胡风分子。父亲会不会和胡风有关系呢?不会,从我记事起,从来也没有见过胡风,他从来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父亲的熟人里,也似乎没有人提到过他……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原来是作协的公务员康书太,他让我们给父亲准备早饭,要带什么东西也可以交给他。我们这才知道父亲没有被带走,还在作协机关大院的某一个地方被关着。但是,昨天晚上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拿饭?是他吃不下不想吃,还是……母亲准备好早饭,又让康书大把洗漱用具给父亲带去。因为他一趟拿不了,母亲征得他同意,让我一起帮他送去。
我随着康书太下楼,穿过两个院子,一直到机关大门口的西边,原来父亲被关在这里。老实说,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也从未到过大院的这个角落。后来听父亲说,当初他们为文联文协接管这个大院时,这里就住着一户人家,十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他们没有工作,也无处可去,只好让他们留在这里。直到现在作协要关父亲了,才把他们弄走。
这里有两间屋子,东边较大的那间原来是那十口之家挤住的,现在由看管父亲的两个公务员康书太和小刘住着。西边小的那间可能原来是那家人的厨房,不足六平方米,墙壁都被烟熏黑了,显得又昏暗又狭窄,里面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两斗桌和一把椅子,父亲就被关在这里。父亲看见我,只轻声说了句:“你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我心里很难过,眼里噙满泪水,不知说什么好,只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这以后,父亲要什么东西,就请小刘或康书太到家里来拿,有时也让我给他送去。
我们一直很奇怪,既然有正式的逮捕证,为什么父亲没有被关到监狱里去呢?很久以后才听他说,肃反时毛主席好像有过指示,党员干部涉嫌反革命案时,一般不抓,不送监狱。至于那张逮捕证究竟是怎么搞来的?经过什么手续?有什么依据?有关人员不说,大概也永远无从知道了。但作协党组后来明确告诉父亲,这叫做隔离反省,不叫逮捕。
二、割不断的情
父亲被带走的时候,我的外婆从上海来探亲,正住在我们家里。她已年近七十,没有文化,看到这突然发生的悲惨的一幕,既担心害怕,又莫名其妙。母亲无法和她解释清楚,只能陪着她流眼泪。外婆整天伤心地说:“阿四(父亲排行老四,外婆叫他阿四)性格那么倔强,他真会刮刮地颠死(江浙土话,意思是活龙活现的一条鱼,一离开水必定会急得乱蹦乱跳而死)。”
她为了使父亲不至于把身体搞坏,不顾自己年迈,每天清晨都徒步到东单菜场买些螃蟹、鱼虾之类回来,烧好后叫我给父亲送去。但她却一直无法见到自己的女婿。时间一长,由于担惊受怕,忧伤过度,身体、精神越来越不行。母亲怕她生病,劝她先回上海去。外婆伤心地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回到上海后不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阿四,你和上面说说,让我在临走之前再和阿四见上一面吧。
母亲向作协党组提出请求,希望他们能允许老人再和女婿见一面。不料他们研究后,竟然拒绝了老人的这一请求。我们既不理解,又很气愤,即使父亲真的犯了罪关在监狱里,也应该允许家人探视或送饭啊!外婆年近七十,想再见女婿一面也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这样无情地加以拒绝呢?但这理当时又能向谁去讲呢?
母亲无法可想,只好把外婆送回上海。到车站时,外婆临上车再三再四对母亲和我说,见到阿四,好好劝劝他,让他想开些,保养好身体。说着说着,她喉咙早已像噎住了什么,哽咽着,泣不成声了。
外婆回到上海后,满腹的话憋在心里,也无法同自己的子女们说,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母亲伯父亲知道后气愤伤心,一直不敢把这事告诉他。
不久,作协通知我们搬家。照情理上说,这也可以理解,人都隔离反省了,怎么还能继续住在最好的房子里呢?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又无疑是雪上加霜。父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搞清楚,家里只剩下带着不满周岁小女儿的母亲和我们几个未成年的兄弟姐妹,就要被扫地出门,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好在作协有两个同情我们的公务员,帮助我们把家搬到了不远处的贡院西街1号。这里只有一幢楼,楼上是《文艺学习》编辑部,楼下是《译文》(即《世界文学》的前身)编辑部。我们只分到一间住房。刚搬进去时,我们的生活真狼狈极了。母亲成天为父亲的事情干着急没办法,作协也不准她去探视。小妹妹陈幼京不满周岁,还在吃奶。母亲产假已满,不得不去上班,弟妹们都住校或住在幼儿园里。我白天也要上学,平时家里没人。父亲被隔离后,母亲把保姆辞退了,她在灯市口合作总社幼儿园工作,要上班,还要给孩子喂奶。因为父亲的事当时还没有公开,对外面,甚至对自己的单位也不能说。母亲心里苦闷极了,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单位和家里两面跑,想在外人面前做出家庭生活很正常的样子。
有一次,我惹了一个大祸,母亲才觉得这样两头跑的生活不是办法,只好带着小幼京住到灯市口幼儿园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星期天,母亲上街买菜,弟妹们也和他们的小伙伴们去玩了,家中只留下我照看小妹妹。她躺在一个大竹网编的摇篮里,摇篮的两头用绳子分别吊在这边的门上和对面的窗子上。母亲买菜好久没有回来,小妹妹大概饿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摇着摇篮想使她安静下来,但这次不知怎么回事,不管我怎么摇,怎么哄,她就是哭个不停,而且越哭越厉害。我着急起来,只好拼命推摇篮,摇篮越摇越高,突然,“啪”的一声,一边的绳子断了,摇篮连同躺在里面的小妹妹很重地摔在地上,哭声戛然而止,一下子屋里院里静得出奇,静得可怕(星期天,两个编辑部都无人上班)。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以为小妹妹被我摔死了,幸好这时母亲推门进来,一抱起小幼京,她突然“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这才使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原来这突然的一摔,小妹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骤然吓傻吓呆,哭不出声来了。
母亲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想想她几次向作协领导要求见父亲,他们也不同意,干脆和两个公务员说好,让他们到食堂给父亲打饭。她自己带着我的几个弟妹都搬到幼儿园去住。平常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星期六星期天也去幼儿园和他们团聚。
一天半夜,幼儿园办公室里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值班阿姨叫起了睡在隔壁的母亲,想不到是父亲打来的。他说他怎么也睡不着,趁着看守他的两个公务员入睡后,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办公室给母亲打电话,他说他由于偷跑出来精神紧张,开始怎么也想不起幼儿园的电话号码了。母亲听到半夜父亲来电话,本来就吓了一跳,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声音特别响,她真担心让别人听到,就急忙问什么事。父亲很气愤地说,你现在倒好,带着孩子们都到幼儿园去住,把我一个人撂到这里不管了。母亲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管法,作协什么情况也不告诉我,也不准我去看你。我去问他们,他们总是爱理不理。我不能不上班,还要给幼京喂奶,来回跑来跑去太不方便。我就是在那边也没有办法。你倒说说看,究竟要我怎么帮助你?父亲说,你去看看丁玲和冯雪峰,看看他们对我被隔离抱什么态度?否则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母亲有些犹豫,不敢应允。父亲要她一定去一趟,她只好勉强答应了。
星期天,幼儿园放假,母亲让我带好弟妹们,自己到多福巷去找丁玲同志。她敲门后,公务员马新友来开门,母亲告诉他想见见丁玲。马说,我先去问问丁玲同志,看她能不能见你。
母亲进门后,丁玲露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而且马新友也不离去。母亲心里明白,可能是组织上让他监视丁玲。母亲心里为难,但又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企霞被隔离后,我很着急,不知丁玲同志身体怎样,作为企霞的老上级、老同事,对企霞是比较了解的,能不能向领导反映反映,帮帮忙,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