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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尚,原是北京郊区良乡县政府的一位科长,解放战争时期的共产党员,因为经济问题和男女关系不清而被劳动教养。
“你头朝里,高同学头朝外,大家都是这样颠倒着睡,也就凑合了。”组长又补充了一句。
就这样,我的褥子也没法挤着铺,只能和“高同学”合用他的褥子,被子只能在上面浮盖着。反正是人挤人,夜里也不觉得冷。
二
这位“高同学”,就是原中央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教授高庄。他身高一米八,长方脸,戴着一副银丝边近视镜。按照《劳动教养所守则》规定,凡是劳动教养人员一律不准相互直呼姓名,也不准叫“老张、老李”,更不准叫“同志”,而只能叫做“同学”。相处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他出生于1905年,上海宝山人。早年,他在陈望道创办的上海中华艺术大学读研究生时,就受到陈望道与进步教师丰子悄等人很深的影响。抗战伊始,正在江西的高庄夫妇决定参加新四军,后因故而未能如愿。1944年他到了重庆、成都后,与著名科学家关肇直及华西联合大学的一些师生,共同把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译成英文,并自己出钱印发,被认为是向国外发行的这本名著的第一个外文版。
抗战胜利,他应徐悲鸿的邀请,到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教。1947年5月20号开始的遍及蒋管区各大城市的“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运动中,他扛着大旗走在北平艺专师生队伍的最前列,由此而被国民党特务两次秘密搜查了住所。我地下党为避免其遭到残害,特派艺专的党员学生朱程,把他和他八岁的儿子送往冀察热辽解放区。在那里,高庄任华北联合大学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为我党培育了大批美术人才。
1949年初进入北平后,高庄接受了梁思成的邀请,到清华大学营造建筑系执教。后来又接受梁思成的委托,参与了国徽图案的修改定型并塑造了国徽浮雕。国务院向参与国徽设计的有功人员颁发奖金时,高庄率先提出把自己所得的全部奖金捐献给抗美援朝前线。
在清华大学执教两年后,徐悲鸿又邀请高庄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1954年冬天,高庄作为中央美院访苏代表团的成员,带着自己创制的被称做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瓷”的新陶瓷工艺品赴苏展览。11月30日晚,苏联政府文化部为中国几个访问团举行招待演出。其中一个名叫《梦与木偶》的所谓中国舞剧,男人拖着辫子,女人似缠小脚,形态十分丑陋。同场观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陈沂及总政文工团团长陈其通、副团长马楠等人,都觉得这样演出很不好。高庄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决心不鼓掌。归途中,苏方翻译征询高庄观感。高庄直率地说:“现在还演孙中山革命时就革掉了的落后东西,是不好的。”为此苏联文化部部长福尔采娃特派专人向高庄解释说:“新中国的舞蹈尚未传到苏联,只好拿中国旧的舞剧来应应景,请高教授原谅。”
事后,中央美院代表团团长庞某和另一团员丁某,认为高庄此举是“反苏反共”,并向我驻苏大使张闻天作了汇报。张闻天和驻苏使馆有关人员对高庄作了严厉的批评。不久,庞某就通告高庄提前回国,并由丁某把他“押送”回国。
高庄被“押送”回国接受“审查”后,丁、庞二人在很快到来的“肃反”运动中,又把高庄说成是“反苏反共反人民反革命”的“四反分子”。对此,高庄本人及其亲属不服,熟知高庄的人,也都认为这是一大冤案。
1957年“反右”,中央美院院长江丰被打成了“右派”,高庄为其鸣不平,于是高庄被强加的“反苏反共”等罪名又被人旧事重提。尽管中央美院“反右”领导小组组长、画家张仃后来证明说,当时并没有给高庄戴“右派”帽子,但1960年冬天,高庄仍然以“右派”的身份被下放到山东淄博陶瓷厂劳动。他沿途目睹了极为严重的人祸天灾,非常同情受苦受难的人民,并在会议上有所表示,这又被人说成是“恶毒攻击三面红旗”。
1961年1月,高庄被调到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工艺美术局。第二年,合作总社党委和工艺美术局党支部要给他摘去“右派”帽子,高庄说“我根本无帽可摘”,这又被认为“死不认错,抗拒改造”。1964年3月初,合作总社以“态度极为恶劣”等为由,决定对高庄“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劳动期为两年。
这样,他就到这劳动教养所来了,比我早进来一个半月。在这绝大多数都是小偷、流氓、贪污犯、盗墓犯、盗墓奸尸犯等等的复杂群体中,这是极为难得的一身光明磊落、正气凛然的同伴。因之我们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
与我相处得极为融洽的另一位难友,是男高音歌唱家李文。
李文原名李敦强,比我小十岁,颀长的身材,端正的鼻梁,双目沉静而有神。
1938年1月,他出生在湖南省宁乡县的一个城市贫民家庭,1943年8月入宁乡县的一所私立小学读书。尽管当时他才五岁半,只相当于现在幼儿园大班孩子的年龄,但他也深念父母的一薪一粟来之匪易,从而刻苦攻读,仅四年,就由小学五年级跳入六年级,并在13岁时就初中毕业,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古城西安西北军政干部学校学习。
1951年12月,他又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并赴朝。由于他爱好音乐,歌喉清亮,在志愿军十九兵团文工团成为年龄最小的独唱演员。
1953年7月,朝鲜战争结束,他被派送到朝鲜平壤国立音乐大学学习,1955年春天自朝鲜回国,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文工团做独唱演员。
当时铁道兵正集中力量修筑从江西省鹰潭到福建省厦门的鹰厦铁路,铁道兵文工团随铁道兵指挥部驻扎在鹰厦线中心枢纽附近的福建省南平市。1956年筑成这条铁路后,铁道兵文工团随铁道兵指挥部回到了北京。
1957年9月,李文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深造,一年后又转入学院专家班,师从保加利亚声乐教授乔奇?契尔金,1959年9月学成毕业,回到铁道兵文工团任独唱演员和声乐教员,成了一个真正学有所成的歌唱家。
不料,1964年4月,铁道兵文工团也大搞什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李文因平时偶尔流露过对“反右派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反彭德怀”和三年大饥荒饿死千百万人之类现象的不满情绪而受到了严厉批判,并被扣上了“思想反动”的大帽子而“劳动教养”一年。
由此,他就和我与高庄教授等人,成为同吃教养所一锅饭的“同学”了!
他与我“同学”得之所以极为融洽,不仅仅由于他和我对国家的政治生活有着许多相同的观感,而且还由于他与我对彭德怀元帅等全心全意为人民为国家的建国元勋们,有着同样衷心的尊崇之情。每逢劳教所组织节庆演出,他都要登台用他那浑厚的训练有素的男高音和无限深厚的情感,演唱实际上是沤歌彭德怀早年革命生涯的电影《怒潮》中的那首感人肺腑的插曲《送别》,以怀念与赞佩彭德怀在那种艰难岁月中初闹革命的胆略与风采——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
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友谊才开头;
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斩愁?
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话儿说不完;
风里浪里你行船,我持梭标望君还……
每一次,他都站在挂着几片幕布、三面围着芦苇箔的土台子上深情而唱,大家都坐在台下凝神细听,我个人的脑幕上总不禁要浮现出彭老总的音容笑貌,并想到他的那颗时时刻刻为人民而跳动的赤子之心。有时李文在台上唱着唱着流下了泪,我在台下听着听着也热泪滚滚,可谓台上台下心相连。
1965年4月,李文的一年“劳教”期满,被解除了“劳教”,但又被强制到同是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管辖的北京南郊团河农场“就业”,成了一个“二劳改”,后来,我就不知他的去向了。①
①直到三分之一世纪后的1997年夏才得知,李文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的1966年12月,被从团河农场押送到同是公安部门管辖的湖南省汉寿县西湖农场强制“就业”,1969年8月又由西湖农场押送到湖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