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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的演唱又延续了一天,给剧团的演员每人多发了二十元,陈星却一文未付。翠翠去寻丁霸槽,丁霸槽说:“给陈星啥钱?给他寻了师傅了,他还得谢我们哩!”气得翠翠说:“还没做生意哩就学会坑蒙拐骗了!”
翠翠回到家,家里已经吃过了晚饭。雷庆早就出车回来了,和家富在堂屋里下棋,梅花用湿毛巾拌搅笸篮里的麦子,说:“这个时候才回来?吃饭,推磨子呀!”翠翠在厨房里见是蒸了屉软包子,吃了两个,又拿了两个揣在兜里要给陈星送去,说:“又推磨子呀?”梅花说:“吃饭咋不说又吃饭呀?”翠翠说:“我困得很,明日推吧。”梅花说:“吃的时候都是嘴,干活就没人啦?你困啥哩,你去找陈星就不困啦?你给我把包子放下!”翠翠从兜里掏出包子,一下子就扔到笸篮里。母女俩又要吵架了,三婶正在灯下用刀片割脚底的鸡眼,忙丢下刀片过来把翠翠拉到厦屋,说:“你娘和你爹刚吵了嘴,你再犟,你爹肯定就上火了!你乖乖的,跟你娘推磨子去。”原先的东街是每家每户都有一盘石磨的,也都是牛拉磨,现在没牛了,石磨也只有夏天智家那条巷道口有一座。梅花收拾了笸篮,圆笼,磨绳磨棍,把麦子倒在磨顶上,她没有再让雷庆来推,雷庆是从来不干家务活的,刚才提到推磨子还吵了一架,翠翠又一直耷拉个脸,两人推不动,就嘟嘟囔囔地骂,骂了一会儿,只得去了庆满家。月亮光光,地上是一片白,庆满家的院门关了,旁边的窗子还透着灯,梅花说:“三嫂子三嫂子,你没睡吧?”窗里的庆满媳妇说:“才黑了,就睡呀?”梅花说:“你来帮我推推磨子。你几时要推了,我再帮你,咱换工。”庆满媳妇说:“你别说换工的话,我能指望你换呀?我后晌去看戏崴了脚,我叫你三哥给你推去。”就叫:“庆满,庆满,梅花推磨子没人,你去吧。”庆满说:“喝酒不叫我,干活就寻到我啦?”梅花在窗外听了,说:“雷庆啥事都给人帮忙哩,轮到自己了,求人倒这么难!”庆满说:“我可没坐过一回雷庆的车!”我开了门出来,梅花可怜兮兮地倚在墙上,我说:“没人去了,我给你推去!”梅花说:“自家人不如旁人世人!引生,你几时要用车了,你就来给我说。”
《秦腔》第二部分8 (2 )
那天晚上,我碰巧是在庆满家。看戏的时候,庆满在人窝里向我提说要借钢钎子给他们建筑队,我说这钢钎子是我爹留的遗产,借是不借的,可以卖,便宜着卖。吃罢晚饭我就把三根钢钎子掮到了庆满家。我说我要帮梅花推磨子,庆满的媳妇还嘲笑我会巴结有钱的人,其实我有我的主意,因为石磨子在夏天智家的那巷道口,在那里我能看着白雪夜里从酒楼那儿回家来。说实话,我也是最烦推磨子的,我帮着梅花和翠翠只推了一会儿,头就晕起来。翠翠一直是闭着眼睛推了磨棍走,一句话也不说,梅花却不停地骂庆满两口子。我没有应她的声,眼睛一直盯着夏天智家的门口。夜已经深了,白雪从酒楼那边还不见回来。翠翠突然在低声地唱,她故意唱得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唱的是:“爱你爱你我真的爱你,请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吉他上,每天我就抱着你。”我说:“陈星给你唱的?”她瞪了我一眼。我说:“这歌词真好!”她哼了一下,脸上的神气在嘲笑我:你懂什么呀?!麦子第二遍磨过了,梅花开始用罗儿筛面,我和翠翠歇下来,她还在唱。这碎女子,以为只有她才有爱!我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像个银盘挂在天上。我想起了今天早晨起来,在炕上坐了半天回忆昨晚的梦,甚至还翻了翻枕巾,看有没有梦把图画印在上面。梅花筛完了面,把麦麸倒在磨顶上,说:“推。”我没有听见,她说:“发什么呆!”拿扫面笤帚敲了一下我的头。她这一敲,天上的月亮立刻发生了月蚀。你见过月蚀吗?月蚀是月亮从东边开始,先是黑了一个沿儿,接着黑就往里渗,月亮白白的像一摊水,旱得往瘦里缩,最后,咕咚,月亮掉进了深洞里,一切都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翠翠的牙,伸手也不见了五指。我们在黑暗里推磨子,一圈一圈的,走着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待到月亮又逐渐地亮起来,麦子磨过了四遍,还要磨,翠翠就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梅花说:“趁有你引生叔,多磨几遍。”翠翠说:“引生叔是牛啊?!”我说:“磨吧。”倒担心既然已半夜了,如果不磨了偏偏白雪回来,那就白出了一场力。梅花又磨了一遍后还要磨,只剩下麦麸子,磨子轻了,她就筛面,让我和翠翠继续推。磨顶上没有及时往磨眼里填麦麸,空磨子呼呼响,翠翠又是瞌睡了,双腿还在机械地走,我脑子里昏得像一锅糨子,眼睛还瞅着夏天智家的方向。梅花喊:“不拨眼,推空磨子呀!”翠翠从睡梦中惊醒,生了气,就把磨棍抽下来,不推了。巷口闪着手电,有人走了过来。我冷丁脑子清了,以为是白雪哩,走近了,原来是四婶。四婶说:“成半夜的推磨子呀!”梅花说:“四娘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四婶说:“我在酒楼那儿……”却往菊娃的院门口去,哐哐地敲门。门开了,菊娃说:“是四娘呀,啥事?”四婶说:“睡得那么死,该起来尿啦!”菊娃笑了一下。四婶说:“剧团人连夜要回去,留了半天,才留下让明日一早走,白雪也要去,你知道她有了身孕,总得有人照顾着给做饭洗个衣的,我实在是走不开,你四叔一辈子让人侍候惯了,我走了他把嘴就吊起来了,腊八不是整天嚷着要外出打工呀,就让她跟了白雪去,我给出工钱,你看行不行?”菊娃说:“你把我吓死了,三更半夜来敲门,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四婶说:“要是行了,你连夜给腊八收拾几件衣裳,明日一早就去县上。”菊娃说:“这你得给庆玉说!”四婶说:“我刚才去找过他了,他说他不管。”菊娃说:“他不管我了,他也不管他娃?他现在只和黑娥黑天昏地的日哩,他不管他娃?!四婶,你说,她黑娥×上是长着花啦?”四婶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说:“高啥声的!他庆玉不管,你就拿个主意。”菊娃说:“哎呀,腊八也离不得呀,丁霸槽已经说了,让腊八去酒楼当服务员的,每月答应给五百元,这一去县上,那酒楼就去不成了?”四婶说:“五百元?你这是吃人呀!”再不和菊娃说,拧身到自家院门口,进去了,呼地关了门。梅花说:“引生,你说现在人心黑不黑?”把筛过的麦麸又倒上了磨顶,还要磨。我说:“黑得很!”扔下磨棍转身就走了。
也是在这一夜,鸡叫的时候,落了雨。可能是我推磨子推累了,在仅有的两个小时里,睡得不苏醒。我梦着剧团里的演员坐着拖拉机要回县上了,白雪就坐在车厢沿上,两条腿担在空里,许多人在送他们,有夏天智,也有四婶和翠翠,我就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白雪。白雪似乎也看见了我,她很快地又转了脸和四婶说话,但那一双担在空里的腿一晃一晃的。嘴能说话,腿也会说话的,白雪的腿在给我说话。我盯着两条腿,在心里说:让鞋掉下来吧,让鞋掉下来吧!鞋果然就掉下来了一只,我立即钻过许多胳膊和腿的缝隙,近去把鞋捡起来,说:“白雪,你的鞋掉了!”夏天智把我拨了一把,说:“好啦好啦,拖拉机要开啦!”那拖拉机怎么发动都发动不起来。我盼着拖拉机永远发动不起来!但我却突然尿憋,想找个僻静处放水,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人,急着尿了还要送白雪的,就是没个地方尿。这么三憋两憋,憋醒来了,天早已大亮,屋外的雨下得刷刷响。我赶忙跑去酒楼,白雪和剧团的演员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别人都说我的病又犯了,我没有,我只是沿着拖拉机的两道辙印往前跑。雨硬得像射下来的箭,我想我是杨二郎,万箭穿身。街道上的浮土经雨淋后变成了红胶泥,沾得两只鞋是两个碗砣,无法再带动,脚从鞋里拔出来,还是往前跑,石片子就割破了脚底,血在水里漂着。麻巧从地里摘了青辣子,拦我没有拦住,辣子篮被撞翻在地上,她大声喊:“引生犯病啦,把引生拦住!”路中间就站上了哑巴。哑巴铁青个头,嘴唇上有了一层茸毛,我往路的右边跑,他拦了右边,我往路的左边跑,他拦了左边,我低了头向他撞去,他没有倒,把我的头抱住了。新生说:“引生,你跑啥哩?”我说:“我撵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