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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无字 张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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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说她那个只有十年资历的脑子,就是一个圣明的脑子,恐怕也不能参悟塬的这个回答。   
  她正是揣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回答,来到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下,并在那棵老槐树下,生发出写一本书韵痴愿。   
  然后一抬头,看到老槐树上贴着一张黄表纸,上面用清扬俊逸、凌锋力骨的柳体楷书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在闭塞的关中,倒有的是好写家。自古以来那本就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传说黄帝的史官、汉文字的创造者仓颉,就累死在离零孤村十五公里的岐山县。可惜她那时还不知道岐山县有个仓颉庙,不曾到那里顶礼膜拜。   
  吴为的眼睛,像所有固执而又容易痴迷的人那样,一把抓住那些柳公权体,把那陌生的嘱托朗朗地念了三遍,相信那夜哭的孩子就此会有安静的睡眠。   
  以后的以后,就像那个早上一样,她确信自己的认真真能给他人一些什么,也相信随便哪一个人经过这里,都会像她这样认真地念上三遍。   
  这陌生的信赖,实实在在感动了她。一个不曾谋面、被困顿烦扰的陌生人,竟把这等解救的重任,委托给不相识的她以及其他不相识的人,并相信可以得到人们热诚的帮助。   
  此外,还有一点惟恐不能胜任的不安,因为这张黄表纸,如此轻易、因而就无比沉重地把信赖交给了如她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于是她的脸上便显出一副无遮无拦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这种脸相就此留在她的脸上,风吹雨打也不曾蚀损。   
  这就是那天早上她经过老槐树的时候发生的两件事。   
  虽然她一生没有皈依过任何宗教,然而她离开那棵老槐树的时候,就像对什么许下了诺言,知道从此以后是不可背叛的了。但不可背叛什么,却不很清楚。在她没有发疯之前,就常常似真似幻地悬浮在那棵华冠如盖的老槐树四周,特别是她深感困顿的时节。   
  她的记忆,取向确实有些特别。不像很多孩子的记忆,只包罗着儿时的童真,她却操劳地记住一些不该由她记住的事物。许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当初看似无可领会意义的场景,偏偏抢占了她自两岁到十岁的那个年龄段,甚至以后的生命空间。后来验证,那些场景,桩桩件件,很有轻重。   
  好比说天津河南地(如今那个地段早巳埋葬在某栋高楼大厦的下面),那个窄长低洼的院子,她甚至能画出那个院子的形状和几间小屋的布局。   
  二太太家的楼梯;   
  夜半,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   
  叶莲子的血;   
  柳州的桥;   
  陷入弥天大火;   
  一个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懂得把对尔后一生最具本质意义的沉淀物,从生活的杂汤里捞出?   
  2   
  自吴为在一九四八年这个秋天的早晨写下那个句子后,发生了很多事。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些事情的发生。那时候,吴为还不认识这个“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更不知看懂还是没看懂的书里看到了这个字,并不知为什么为这个字所动,错以为那是一个和湿漉漉、冷飕飕、不清不楚的阴暗天气,或一种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测的朕兆有关。那一年,她十岁,小学四年级。   
  十岁的孩子还在读四年级,应该算是超龄生。但不是因为留级,而是叶莲子交不起学费,有一阵子,吴为不得不陪着失业的叶莲子失学在家。吴为后来果然成为一名作家,但她决定要写一部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她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成功,会从这个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后有一天她会陷在这个想法里不能自拔,上帝给我们的本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还给他的却是一个残缺不全、破烂不堪的皮囊和灵魂。而她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体魄,结实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褶皱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没有启过封也投有揭下过保护膜的灵魂……最惨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竟是东风唤不回”的叶莲子。人们总是说,你还得到了许多。   
  她着三不着两地回答:“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败、失学、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挚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有多少次她对着苍天发誓,她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叶莲子以及当初这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不过她写下的那个句子,确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关节。   
  她写的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翘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无牵无挂的闲适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么?   
  她能如愿以偿抑或是不?   
  她将如何面对那不论如何的结果?   
  只有十岁的吴为,怎么就知道这样开篇?   
  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浑然一片,随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进……并且一生没有长足的改进,直到住进精神病院之前,也还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十岁的她才不知深浅地想要写一本书,并先行写出这个句子。   
  3   
  也许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发生这两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师在音乐课上教唱了一首关于母亲的歌。下课之前他叫起吴为,让她重唱一遍。歌词是——   
  母亲的光辉,   
  好比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我的身。母亲的慈爱,   
  好比和煦的阳光,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我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   
  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她永不感到疲劳,   
  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进,   
  为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   
  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惟有有母亲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师说。   
  吴为从小就显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课程中她只喜欢音乐课,也就难怪她后来曾嫁给一个会唱两句歌的人,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音乐。教音乐的辛老师因此很喜欢她。   
  可是唱着,唱着,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脚冰凉,浑身抽搐。同学们和辛老师都吓得不轻。大家以为是恶鬼附体,连香山慈幼院毕业的辛老师也无计可施。   
  对吴为这种没心没肺、喜欢曲谱的孩子来说,她那天在音乐课上的表现却很离谱。   
  下课以后,辛老师把吴为在音乐课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叶莲子。叶莲子并没有多想,那时人们对歇斯底里还没有什么认识,据说歇斯底里是后现代病。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叶莲子问吴为:“今天上音乐课的时候,你怎么了?”   
  吴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听了母亲的问话之后,又大哭起来。   
  能不能说她后来的发疯早有根基?   
  4   
  离开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后,她遇到了同班同学于田,那个距零狐村不远的火车站站长的儿子,发色棕黄的英俊少年。很难揣度他为什么要对吴为说,“你准备好了吗?今天考地理。”   
  吴为说:“没有。我就怕地理……”她没有说下去,除了音乐,哪门功课她不怕?包括语文,作为一个未来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铺垫。   
  于田说:“别怕,我知道考试题。”于田对吴为有没有一点朦胧的感情,也就是所谓的初恋?不得而知。即便他对吴为有所爱恋,也仅限于这一次对地理考试题的泄露。   
  “你知道考题?”   
  “嘿嘿。赵老师对我爸爸说的,我爸爸又告诉了我。”英俊少年于田,就这样交代出了地理赵老师。“哼!”刚刚念了三遍“天皇皇,地皇皇”的吴为,一身正气。尽管害怕地理考试,也没有向于田探问地理考题的细目。   
  除了一声不满意“哼!”吴为没有更多的想法。问题出在考试前那课间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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