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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政委问。
“没有了。”
“那你走吧!我安静地想一想。”政委说着,闭上了眼睛。
怎么能就走呢?就这么走了会留下什么样的后果呢?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预先想了些什么?哎呀,真糟糕!范子愚由发抖变得开始出汗了,感到自己是在涉水过河,河水茫茫,不知深浅,你看叫人担心不担心?
“你还有什么事?”政委见他迟疑不走,又问。
“政委,”范子愚鼓足勇气说,“我犯了错误,幼稚无知上当了,一开始就把您冤枉斗了一顿……”
“这个不要紧,我不怪你们。”
“不,我自己想起来难过。”范子愚深怕政委不要他讲了,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后来我错得更远,不该相信江醉章。他把我们当枪使,一切鬼主意都是他出的,事情过后他又把我们扔到一边不管了。原来要用我们的时候,又是表态支持,又是蜜糖又是酒,还用什么培养接班人来引诱;事情做完以后他满口官腔,到处捉弄我们。这个人坏得很,他将来一定会反过来害我们的。政委,我很害怕,好像他的影子随时都跟在我后头跑,他要是知道我把内幕告诉您了,一定会害死我,您能不能……您可不能把我说出去,不然的话……”
“他怎么样?”政委气得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我今天还是政委,是代理书记。”
“不行啊!”范子愚摇摇头说,“您虽然是政委,但您没有靠山;他虽然是个部长,他的靠山硬得很啊!”
“什么话!”陈政委气得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去,然后回过头来,“靠山靠山,歪门邪道!”
“我说错了。”范子愚后悔地低下头去。
陈政委意识到不该当着范子愚的面冲动起来,便缓和口气说:“你放心,你向我汇报是正确的,江醉章也不能无缘无故地陷害你,还有原则嘛!还有组织嘛!将来到运动后期,你自己要认真,总结一下,有错误要吸取教训,通过运动锻炼,思想上要有提高。回去以后赶快实现大联合,搞好本单位斗批改,不要东搞西搞,要克服私心杂念。”
“是!”范子愚点头应诺。
“你这回到北京来做什么?”
“是……”范子愚边想边说,“是为了……为了彭其来的。我们想……想请政委同意,彭其回南隅以后,交给我们。”
“做什么?”
“我们这个组织造反不久就开始斗彭了,斗彭是我们的大方向,我们想,要把这个大方向抓到底。以后斗彭的情况,我们直接向政委汇报,再不上江醉章的当了。请政委同意我们的要求,始终抓住大方向,免得江醉章找借口整我们。”
“你这个不对,”政委指示说,“斗彭是大方向,大联合不是大方向?搞好本单位斗批改不是大方向?怎么还要七搞八搞呢!斗彭的事党委要专门组织班子,你们不要管这些。要听话,回去赶快联合,要斗私批修,做自我批评,不要总是一贯正确。”
徐秘书推门进来了。范子愚似乎还有话说,又觉得政委已经把路子堵死,什么话也说不进了,磨蹭了片刻,不得已站起来。
“政委,我走了。”他垂着手说。
“走吧!快点回去,不要在北京久留。”
“是!”
范子愚两腿无力地移近门边,回头望望,无可奈何地开门走出去。
他这是造反以来第三次上北京了。头一次,他在这里当英雄,树立了崛起造反的雄心壮志;第二次,他被自己的后台捉弄了一番,不得不接受胡连生的施舍,才得以不饿肚子;这一次,又不料遇上一个普通工人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只得反戈一击,把后台出卖了。通过三次上京的不同遭遇,他终于开始认识到,造反恐怕是没有前途的。这个可怜的新兴革命家,从兴起到衰落,前后只有一年时间,多么短暂!他现在已经预感到逃不脱“昙花一现”的命运了。最使他不可理解的是赵开发老头的态度,一个老工人,也就是平常说的那种最可靠的阶级,最吃香的身分,革命性最彻底的分子,对走资派和造反派的态度竟是那样鲜明,毫不掩饰地站在彭其一边,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赵开发不是属于革命的工农兵中的一分子吗?他四十年工龄还不算,谁又能算得上呢?理论和实际有时还存在这么大的距离呀!这可是没有想到的。赵开发那一个重重的耳光,虽然是打在他儿子的脸上,但是范子愚清楚,真应该感觉到疼痛的不是赵大明,而是他这个在赵家做客的人。那一耳光把一切都打乱了,也把他这个处于挣扎线上的造反头头打醒了。但是,初醒的人也还会有一个神智迷糊的阶段,目前范平愚正处在这个阶段。他把斗彭的内幕告诉陈政委了,事后却不知道这一举动应该不应该;他己放弃劫持彭其的计划了,但又不想马上回南隅去;他口头上当着陈政委答应了回去实行大联合,从房里出来立刻就忘了。他昏昏沉沉走出了招待所,想起上次被扒的教训,连忙将手伸进棉衣暗口袋摸了摸,还好,邹燕细心,用针缝上了,可以放心。他现在不想到赵大明家里去,那么到哪里去呢?边走边拿主意吧!
在陈政委的临时卧房里,他和秘书又像往常那样面对面坐着。徐秘书表示吃惊地说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显然是陈政委已经把范子愚谈的情况告诉他了。
“我这个政委成了江醉章手上的木脑壳,他想把你怎么玩就怎么玩。”陈政委愤懑地说。
“我看光他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
“这当然。如果上面无人,谁收他单独送来的材料呢!文章啊!文章啊!他靠文章成了暴发户,犯了天大的错误你也莫想把他拉下马。现在是和平年代哟!枪杆子没有用啰!唉!我搞了几十年军队,没有时间学理论,在文章面前你只好投降。枪是硬家伙,文章是软家伙;枪是呆家伙,文章是活的。硬的搞不过软的,呆的搞不过活的,没有办法,只好认输。”
“可是他们这样卑鄙,用伪造录音来打倒一个人,这行吗?还有没有真理?”
“什么真理?哪里有真理!文章能写得像,连撒谎都是真理。”
“我想不通。”
“你以为我想得通?不通又有什么办法呢?”
“政委,您太软弱了!”徐秘书直率地埋怨了一句,将脸侧过去。
陈政委震动了一下,注目望着年轻的秘书。这个秘书跟随自己好几年了,从来还没有这样大胆过。他的批评是对的,只有他最了解你的长处和短处,他是从无数事实中得出来的结论,难道你能否定吗?你自己的女儿也说你是糯米团团长,难道女儿不了解你吗?要感谢小徐,他敲了你一冷棍,把你敲醒了。在彭其问题上,你把自己弄到那样被动,那样尴尬的地步,都应该归咎于你的软弱,从此你应该强硬一点。政委受到徐凯的激将,产生了一种勇气。
“我要揭露他们。”他坚定地说,“靠这样卑鄙的阴谋诡计来整人,不行!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还有什么真假是非?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没有事实就给你捏造,这样搞下去,还能剩一个好人?”
“您到哪里去揭露他们?”
“我想……”陈政委郑重地、勇敢中夹着胆怯成分地说,“我早就想去见见林副主席,不晓得……会不会愿意见我。”
“这可是一件大事。”徐秘书语气庄重地说,“不过……”
“我晓得,可能做不到,我的表现肯定汇报上去了,凭我这个面貌,一能去吗?”
“管他行不行,先约约看嘛!”
“对,约约看,如果接见我了……”
“那就说明您还是站得住的。”
“如果不接见我,我就趁早报病退休,不要占住茅坑不拉屎了。”
“要是接见您了,您准备说些什么呢?可得想周到一些呀!”
“到时候再察颜观色,是什么情况讲什么话。主要是把彭其的事讲一讲,把他们伪造录音的阴谋揭出来。这些事,首长不一定晓得,人家不会告诉他的。我要去讲。当然,要想好怎么讲法。彭其……不得了啊!老账还没有算清,又欠新账。跳什么河嘛!将军一跳身败名裂。有了那个反党的罪名就够你背的了,又要来一个叛党行为。唉!要救救他,不然的话,连扣两顶帽子,他会连党籍都保不住。”说着说着,感到刻不容缓,好像林副主席已经来电话召见他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小徐,我们带来的那几盒像章还没有递上去吧?”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