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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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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那站着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么!光就军队来讲,高级干部倒了的跟半倒的占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到政治局委员,小到支部书记,不倒的数得出几个来?如果那些倒了的人组织一个在野共产党,要比在朝党大得多。看起来,在野党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天推一个过来,明天推一个过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朝党呢,越来越精了,剩下的都是精华,了不得!小崔啊,我这是随便扯谈,你莫去告我的密呀!你一告,我老头子就死在你手里了。”
  “我刚才在想爱人要生孩子了,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见。”小崔故意这么说。
  “没有听见好,最好是变成聋子,再把眼睛瞎掉就更好。又瞎又聋你就当不得大官了,不会有什么人来眼红你的帽子。脑壳上戴一顶乌纱帽,搞得不好连颈子都会被别人割断,他想要你的帽子嘛!你又舍不得给他嘛!他怎么办呢,只好割你的颈子。你连脑壳都没有了,再也戴不成帽子了,也就不会想法把帽子抢回来了,这样子,人家才放心。你看吧!你看我的话讲得准不准吧!我是晓得的,心里清白得很。刚才他们把我的帽子取走了,我感到一身轻快,跟孙猴子取掉了紧箍咒一样,他娘的!今年我过一个痛快年。只是不跟家里人在一起,如果在家里,我要把收音机打开,哦!不必了,现在收音机不播音乐。我呀,我叫我们湘湘弹钢琴,把那个文工团的小赵喊来唱歌。我自己挽起袖子杀鸡杀鸭,我样样都晓得搞,只是丢生了。娘的!我们也喝酒,喝他个烂醉如泥,反正我屁也不是了,明天又不要进指挥所,夜里也不要挨着电话机睡觉。我解放了,自由了,过了年准备一根钓竿,戴顶草帽子钓鱼去,到了冬天我又买一支猎枪,打不到斑鸠打麻雀,你看多痛快,你看这样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小崔呀,只怕你日后还得不来我这点幸福呢!我打了四十年仗,平时一听那些青年人讲起什么幸福幸福我就厌烦,今天我自己也晓得幸福了。不过……”
  彭其忽而呆呆地望着墙壁,脸上的表情由苦中乐变成乐中苦。香烟在他手上燃烧,烟灰落下来掉在深蓝色呢军裤上,他没有察觉。也许那烟灰是被他脉搏的跳动震落下来的吧?看得出太阳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强烈地搏动。他似乎感到嘴唇干枯,便伸出舌尖来舔了一舔,却忘了手边有一杯香茶。坐在对面的监护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这屋里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墙壁,雪白的墙壁。过了一阵,他又开始讲话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种自语,当着小崔的面自言自语:
  “……帽子倒是丢了,颈子还在,还有危险。有这个颈子,人家就晓得你还在出气,只要还在出气,他总会怀疑你想把帽子抢回去,他是睡不着觉的。这个颈子蛮讨嫌,自己要割又割不下来,等人家来割又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去,他又不把信的。过去的人可以当和尚,住进和尚庙,谁也不来找你,一切灾祸都可以免除;现在你就是想当和尚,庙里也不敢收你,你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怎么能当和尚呢?钓鱼,打猎,搞不得,搞不得,说明你身体还好,谁晓得你到哪一天才会死呢!搞不得。那我做什么去?住疗养院?也不好。‘哦,你还蛮爱护你的身体呀!养好了打算干什么?你这个小子,心里有鬼,不甘心。’只有一个办法……”他本想说躺进棺材里去,但这时他记起了对面坐着的监护人,恐怕把此话说出来会引起小崔精神紧张,便临时转口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没有,只好等着……”
  西北风打着响亮的唿哨在户外狂奔乱窜。不怕冷的孩子们点燃单响爆竹,东响一下,西响一下,像战场上两军僵持互放冷枪时一样。打开房门便有油香从门缝里传进来,军官们都和自己的妻子在忙于烹调各自喜欢的菜肴,剁饺子馅的将砧板敲得如鼓响。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烦恼,到了这一天,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搁置。中国人的祖先很聪明,为自己和后代创造了那许多节日,并给这些节日规定了各种各样的欢度形式。大概节日的创立者多半是穷人,因为他们一年难得温饱,烦恼诸多,想出法子来快活一下,尽其所能吃点好的,也让苦累的身心得以休息。今天谁最需要有这种休息呢?这当然很难说得准确,因为在你熟悉的人中间有最需要休息者,而你不熟悉的人当中存在着更多更需要休息的人。就我们所知,彭其是最需要得到休息的人。上一次春节他还在当司令,头上的紧箍咒箍得正紧。今天是时候了,应该与亲人同享一天欢乐,吃点好的,抛弃一切苦恼,做一回无忧无虑的人。可是他不能回家去,他的节日被别人剥夺了。原来这节日也跟帽子连在一起,帽子既已拿走,节日也随之而去了。
  “小崔,我们也来过年吧!”彭其不想伤心事了,忽然像年轻人一样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你能搞到酒吗?搞点酒来,我们一起对酌。”
  “您要喝酒我可以跟他们说说看,但是我不能喝。”
  “那就麻烦你去搞一点来吧!”
  小崔暂时离开这里,出去很短的时间就回了。随后便有人送了一瓶葡萄酒来。
  “可没有菜呀!”小崔抱歉地说。
  “不要,不要。”彭其连连摆手。
  他喝酒了,没有杯子便拿着瓶子灌,刚灌了两口脸就红了。
  “您不会喝酒?”小崔见他这么容易脸红,便问他。
  “这还有什么会不会的!人人都会。你看!”他咬住酒瓶又灌了一大口,像吞刀子一样吞了进去。
  这是瓶葡萄酒,不是烈性酒,可他只喝了三分之一已经足够了。他把酒瓶放在写字台上,兴致盎然地转身对小崔说:“小崔,你唱个歌吧!”
  “唱什么歌?”
  “唱……”他自己唱出声来了,“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一边唱还一边打拍子。
  “我不会,”小崔说,“这是红军时代的歌,现在很少有人会唱。”
  “我相反,只会唱红军的歌,现在的歌都不会。”
  “您休息吧!时间也不早啦!”
  “早,早得很。我心里高兴,你晓得吗?脑壳上没有紧箍咒了,一身轻快,就像刚参加红军的时候一样,年轻了。我告诉你,我刚当了几天红军就立了一大功。那回我就凭着一个手榴弹,”他顺手摸起了没有加盖的酒瓶,“冲进团防局去了,我喊了一声:‘举起手来!’”他高举着酒瓶。
  “酒倒出来了!”小崔及时喊道。
  葡萄酒顺着彭其的袖筒流下来,咕噜咕噜洒了一地。小崔一喊,彭其吓了一跳,将酒瓶对着墙壁用力掷去,叭的一声,碎玻璃四散飞开。彭其痴呆地望着地下。
  “您不该喝酒,快睡觉去吧!”
  小崔把他推进里间,放倒在床上。彭其也随他摆布,没有吱声。
  为了打扫玻璃碎片,小崔找扫把去了。彭其忽然想起,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趁机飞出这个鸟笼,去找一找可靠的又能够见到总理的人,把那封信递出去。醉意正浓,行为果断,他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戴上军帽,披上大衣,踉踉跄跄走出门去,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大风把他的大衣吹得飞起来,他将大衣扣好。他迈开有力的步子迎着风走去,踢得雪花四溅,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门口站岗的是一个新兵,见有首长走来,老远就准备行礼。彭其走过来,摆着手说:“不要行礼,我也跟你一样,是普通一兵。”哨兵见首长这么和蔼,很受感动,站得更直了,他问了一声:“首长到哪儿去?”彭其回答说:“房间里暖气太热,闷得头昏,出来吹吹风,凉快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出了岗门。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行人将地上的雪践踏得紧实了。寒风顺着街巷转弯儿吹过来,彭其迎着来风的方向走。他感到这大风雪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就像夏天在南隅需要站在水龙头底下放开冷水冲凉一样。冷水冲凉只能洗去身上的汗和灰,风雪冲凉可以把心里洗净,将恶梦冲醒。他需要呐喊,北风的呼啸代替了他;他需要奔跑,横飞的雪花代替了他。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风雪中得到了。
  他一时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大街上行人太多,他专拣小胡同边走边想。北京的胡同常常是笔直的,这头跟那头一样宽,大多数的胡同都能够对穿,也有所谓死胡同走着走着没有路了,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就回头再走。他所遇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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