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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敌人,还不如说他们是敌人手上的一把锁。如果有朝一日你把你的敌人击败了,他被你关进囚笼了,你也可以用这把锁来锁住他,不让他逃走;从监护人的角度来看,你这个被关的老头子对他并无威胁。你没有批评过他们,没有打骂过他们,没有夺走他们任何一点利益,他们恨着你干啥呢?归根结蒂,彭其与监护人之间暂时处于敌对地位完全是第三者所为,他们任何一方本来根本不需要这样。所以,时间一长,监护人和被监护人渐渐地打成一片了。彭其管他们叫小刘、小崔、小郭;他们几个也由原来的称呼彭其为“哎”改称为“彭司令员”了。从此,小刘去了小崔来,小崔去了小郭来,总是有一个人陪伴着彭其,使他不感到寂寞。
日子像萤火虫的屁股一样,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每当开始亮时,彭其就得起床,然后是洗脸,吃饭,聊天,吃饭,静坐,吃饭,沉思……到黑了以后他又得上床,然后又亮了,然后又黑了……有时他想,把这个萤火虫的屁股砍掉,扔进大海去,省得它害得人一时爬起,一时躺下,折腾个没完没了。要是永远是黑的,就可以永远睡着不起来,多省事呢!
萤火虫还是那样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不知不觉,彭其感到天气在起变化,早上起来必须穿毛背心了。他以为已到了初冬,因为近十年一直住在南隅,那里是要到初冬才偶然穿一穿毛衣的。后来向小刘一打听,才知道刚刚阳历九月初,离中秋节还有一些日子。于是他想起了月儿团圆的事。记得那年在井冈山,适逢中秋节没有战事,由陈镜泉提议把本村同来的四十六个同志(原是四十七个,彭四保未上井冈山就栖牲了)都找拢来,虽然没有月饼,不妨赏赏清月,围坐一起,互相勉励将革命干到底。除了九个人因部队不在这里和三个人需要执行任务以外,其他三十四人都到齐了。大家约定,革命胜利以后,一定要在中秋节来一次大团圆。那时候想得多么天真!打仗岂有不死人的!大团圆哪里会有呢!除非全部死光了,才可以在九泉之下团圆。不过,死了的虽然不能参加团圆,活着的三个却已团圆过多次,每次团圆都要把已经牺牲了的四十四人尽所能知地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除了扭着颈子死的彭四保以外,还有一个从小当叫化子最后仍是饿死的王一棍。王一棍本来不是他的正名,而是外号,因为有一年春节出门讨米,连破布袋子都被狗拖走了,仅剩一根打狗棍,所以得来王一棍的诨名。到后来参加共产了,人家还是那么叫他,连彭其也记不清他的正名了。“再也莫想团圆了!”彭其叹着气想道,“只怕就从今年中秋节起,月儿永久不圆了!”
萤火虫的屁股还是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真正到了中秋节那天,彭其却又忘了。晚上小崔来接班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广东产的叉烧月饼。老将军捧着月讲,面对窗户,泫然泪下。这一夜西风飒飒,月色昏朦,空气干燥,寒气袭人。彭其不能开窗望月,因为窗户被钉死了,他只透过玻璃凝视着凄冷的街灯。由于有屋顶挡着,看不见街灯下的行人,但他猜想,大概人们都在低着头走路,望月的绝少。他胡思乱想,忽然想到月里的嫦娥去了。嫦娥躲进月宫大约有四千多年了吧?她怎么不感到寂寞呢?也许那孜孜不倦忙于伐桂的吴刚,也像小崔、小刘、小郭一样是月宫的一把锁?嫦娥所以不寂寞,多半是因为有吴刚陪伴;彭其所以不会寂寞到死,就因为有小刘、小郭、小崔。去他娘的!本来有妻有女,有战友,有上十万部队,却也要像嫦娥那样孤单。想起他的部队,就想到那些穿云破雾的英雄,他本来可以下一道命令,叫他们向一切囚笼开火,甚至向月宫挑战,但他与部队的联系已被割断了,英雄们听不见他的声音。要是陈镜泉仍像过去那样知心,他本来可以传递司令员的号令,可是他变了,站到对立面去了,指挥别人的队伍去了。什么团圆团圆,人跟人永远不会有长久的和气与团圆。盼望团圆是因为吃够了分离的苦,团圆过后,接着来的又是分离,“死结同心”是孩子的想法。干燥的空气蒸发了彭其脸上的泪水,新涌出来的眼泪又在被空气蒸发,他连月饼的包装纸都没有剥掉,双手捏住一掰,成了两半。天上的昏月还在团圆……
前天他意外地得到关怀,可以暂时离开这个鸟笼似的房间了,并有轿车来接,原来是又要开会了。老战友和新对头都在,陈镜泉也来了,但彭其假装没有看见他。这次的会议开得比较干脆,主持人三言两语就把会议的宗旨讲完了。只有两个议题:一、先由彭其在会上再做一次交代,也就是一次决定他自己命运的交代,他是否愿意改悔就此一举了;二、根据他的交代情况,大家再评论一番,提出对他的处理意见。主持人问他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彭其立即答复说不需要考虑了。接着,他便把过去交代过的一些老话重述了一遍,仍旧是“茅坑里的石头”。于是,大家便愤怒地开始发言了。几乎每一个发言者都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好像他们每个人都被彭其挖掉了祖坟。关于处理意见,大都提得比较左,有的主张开除他军籍,有的主张开除党籍,有的主张党籍军籍一起开除,甚至有的建议给他戴上反革命帽子,送回原籍去。对于这些处理意见,彭其像都听清了,又像都没有听见,仍跟半年前一样,慢性耳聋病一点也不见好转。会议开了一上午,午休以后接着又开。下午的会更简单了,只宣读了一项命令,内容是撤销彭其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和军籍,以观后效。组织处理要比大家的意见仁慈得多。
从此以后,彭其就是彭其,正如邹燕就叫邹燕,陈小炮就叫陈小炮一样,名字下面再没有什么头衔了。受了严厉而又冤枉处分的彭其,这时的心情应该非常痛苦,而事实上恰恰相反,他非但不痛苦,反而感到一身轻快。名字下面的头衔,他已背了快四十年了,走上井冈山就当班长,以后步步上升,官衔越来越大,最后达到了兵团司令一级。在没有撤职以前,有时碰到挫折,也曾经羡慕过普通战士,他们只要听口令就行了,省事得很,轻松得很。每当出现这种想法,他就立刻责备自己,认为是贪图安逸,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尽管那官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是背上的包袱,官衔越大,包袱越重,如果力气小于包袱,人就会压得趴下起不来。而彭其总是勉励自己竭尽全力来背,感到吃劲时便咬牙挺一挺,总算没有把包袱扔掉。今天突然把背了四十年的大小包袱一下子卸得干干净净了,而且又不是自己扔掉的,而是人家强行给他卸下来的,他不需要自责,不因觉得无能而惭愧,这岂不是该他享清福的时候了吗?因此,他体味到老牛卸去牛轭一般的松快感。散会以后,有些发言很左的同事寻找机会向他表示安慰,有的问他身体怎么样,有的偷偷递过来同情的眼光,有的望着他感情复杂地叹一口气。对于这些,他全不以为然,觉得他们都是多此一举,如果允许他笑的活,他会对他们报以轻松的一笑。他带着这样的特别心情,走到了旧历年的尽端,准备和新到的春天见面。
狂暴的大风雪在院子里旋转,载送彭其的轿车披着雪花贴地爬进了岗门。彭其推开车门钻出来,仰头望了望天空,迈着他固有的军人健步,踏上台阶,登上木板楼梯。今日他的脚步比往常更重,好像要借助于脚步声把刚刚发生的大事告诉所有的人。实际效果正好相反,人们看到他步伐有力,表情泰然,以为他的问题已经搞清楚了。不了解前因的人甚至会猜测他大概刚从指挥所回来,就在不久前,他指挥的战斗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监护人小崔跟在他后面,也恰似他的秘书,一切都跟正常的时候一样。
晚餐后,小崔给彭其泡了一杯浓茶,两人相对面坐,扯起闲话来。
“小崔,”彭其先说,“我把你害了。”
“怎么说呢?”
“家家都在过年,你不能回家吃团圆饭。”
“要是我回家团圆去了,您一个人不是更寂寞吗?”
“我不寂寞。”彭其慨然,引出了长篇大论,“如果被打倒的只有我一个,那我真正会寂寞死了。现在是倒下的比站着的多得多,那站着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么!光就军队来讲,高级干部倒了的跟半倒的占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