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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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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城市好像变成了一口锅,锅底在烧着大火,锅里煮着稀饭,到处在冒泡,在翻滚,热气腾腾,直上星月寒空。惟有这肃默的军营,像掉进锅里的一块硬铁,沉在底下,不冒不腾。冬天的海风不如夏日活跃,与这海岸城市恰相对比地懒洋洋地荡过来,椰树和芭蕉树飒飒作响。默默无言的军官们在营道上来一个,去一个,大都是有事要去办的,无人闲逛,革命高潮中,大家都自觉地不串门了。路灯的光线有些清冷,在它的照射下,没有一样生动感人的景物。这里无人笑,无人哭,无人大声疾呼,好像所有的人都对外界漠不关心。
  这块地方果真是不冒不腾,与外界毫无共鸣么?不是。你看那大红色的标语牌纷纷从身边闪过,上面写的字大都是早已被人们背熟了的。但据说还不够,胡处长的账本上,那两万块钱恐怕是不得不写进支出栏的。路过一垛围墙,墙上写着“打倒刘少奇”的标语,写字的人不知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把奇字歪写着,故意模拟成“狗”字的样子,这就是战斗!过了围墙有一口水塘,塘里漂浮着一些东西。是荷叶吗?不是,这口塘从来没有种过藕,那是早些日子贴在墙上和树上的标语,被风刮落水中。有的原本落在路上,是被过路人踢下去的。前面的道路怎么不通了?走近去看,原来是新挂了一条标语在那里,用报纸别在绳子上,两头拴着两棵树,横挂在路面上。显然是匆忙挂上的,没有系牢,风一吹就滑下来了,离地只有两尺高。上面写着:“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赵大明撩起一张报纸钻过去,心想,难道他们刚下火车就开始行动了?
  临近文工团大楼的时候,听到小礼堂里面有愤怒的口号声。正好兵团机关第一门诊部的军医和护士们下晚班从那里经过,有的好奇地扭头向小礼堂望一眼,有的头都不摆,默不作声走自己的路。赵大明接连堵住三个走来的人,问道:“那是在干什么?”被问者抬头一看是文工团的人,便只是摇头,不愿意讲话。文工团那座三层的一字大楼与小礼堂连在一起,组成丁字结构。赵大明急赶几步进了大楼,来到与小礼堂相接的地方一望,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正在斗陈镜泉政委。一个人民解放军的将军头上,扣着一顶过去给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戴的纸糊高帽,领章被拔掉了,军衣被墨汁染黑了,脸上已看不清容貌,黑一块,白一块,墨汁像挂着的眼泪还在继续滴落下来。在将军的眼面前和头顶上,时而有愤怒的拳头在攒劲挥舞。这是怎么回事?赵大明连忙揉了几下眼睛,怀疑是不是看花眼了。不!千真万确,那个被弄得狼狈不堪的老头子,正是本兵团的政治委员、独臂将军陈镜泉。
  在极短的时间内,赵大明的记忆宝库中有关陈政委的一些印象接连浮现出来:
  ——文工团排了新节目请首长审查。陈政委坐在头排,前面摆着茶几和杯子,主任、部长们在旁边陪着,专门有两个文工团员在政委背后拿着小本子和钢笔,随时准备首长一开口就往本本上记。戏演到最紧张的时候,政委发现了问题,对台上问道:“那个演匪兵的,你那个鞋带怎么是白的?”于是,这一场戏就要重新来过。
  ——文工团在部队演出,那天休息,陈政委的专机在机场着陆,有人老远看见是政委来了,跑步回去告诉了团长。一分钟之内,团长已把队伍集合好,迎着政委跑上去立正报告:“报告政委同志,文工团在这里演出,来了三天,今天休息,请首长指示。”政委边走边说:“好嘛!下部队演出,休息嘛!”他从队伍前面经过,人们行注目礼迎送着他,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识的文工团员,笑笑说道:“小胖子,要少吃点肉啊!”说完仍旧走路,在军、师首长们簇拥下,去他该去的地方。
  ——有个文工团员在海城大道步行,政委的轿车从背后开来停在旁边,首长伸出头来问:“到哪里去啊?”“首长,我回团去。”“上车吧!”于是,这段小故事便在文工团成为永久的美谈。
  ——文工团在海城剧院公演《年轻的鹰》,有天陈政委陪客人看完戏来到后台,见演员们脱下飞行服,一个个大汗淋漓,热得喘不过气来。政委指示团长说:“这么热的天,你在休息室准备点冰水嘛,买点西瓜来吃嘛!”后来,每天在喝着冰水和吃着西瓜的时候,人们总忘不了陈政委的关怀。
  可是现在,他怎么被弄成这样子了?人还是那个人。秘书也在旁边,不过已变成了陪斗者。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拳头又挥舞起来,所有这些挥舞拳头的人,都是原来整队站好接受检阅的人,其中也有那个小胖子和那个有幸坐过他的小车的人。他们为了什么在他面前挥舞拳头?这是怎么回事?
  赵大明由于没有思想准备,被这突然见到的场面惊呆了。他感觉到身上在发抖,既不是由于寒冷,又不是由于恐惧,也不是由于激动,不知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丧失了控制,像害了疟疾似地抖个不停。他提醒自己:“不要惊慌,好好儿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是在批判反动路线。而那可恶的“反动路线”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批判起来缺乏形象感和动作性,革命群众的激烈的革命行动没有具体的攻击目标,显得过于温良恭俭让,正好陈镜泉政委竟敢不承认在他所领导的部队存在着反动路线,于是,高帽、拳头和墨汁,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齐投向他来了。赵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个批斗场面。他心里迅速发生着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由惊奇到理解,由理解到冲动,由冲动到麻木。现在,他不再认为那个涂了花脸的老头子是陈镜泉了,他就是可恶的反动路线。谁要配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谁就必须同反动路线进行不调和的斗争,谁姑息反动路线谁就是对毛主席极大的不忠。赵大明当然坚信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经现在只剩两个含糊的印象,一个是崇高的、伟大的、庄严的、可敬爱的;另一个是卑鄙的、下贱的、恶毒的、可憎恨的。整个的世界只剩这两者,一切的事物都分属于这两者。前者在心中高高地耸立起来,它是温暖,是力量,是幸福的源泉;后者是脓疮,是蛇蝎,是眼中的钉子。那温暖正在变成火热,那力量足以使人藐视一切,那心中的幸福使人感动得流沮,情愿赴汤蹈火。冲上去!扑上去!对着那万恶的反动路线碾压过去!终于,赵大明参加到斗争陈政委的行列中去了,他高呼着口号,发自内心地痛恨着那冥顽不灵的反动路线,他也把手指头戳到陈政委的鼻子尖上去了,他也充分表现出了大脑的敏捷和口齿的流利。他忘了他是一个唱歌的,不讲究运气和发声方法,单凭着一股情绪狂吼乱叫,他正在按照某种必然的规律不能自制地行动着……
  斗争会结束以后,他感到很疲劳,但这是一种兴奋着的疲劳,需要休息,又不可能休息。他的心很久还在悴悴跳着,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的颜色,他的嘴合不拢来,要么笑,要么讲话,要么就是张着口喘气。他在宿舍里串来串去,听那些刚从北京回来的造反者们谈论他们的见闻、经历和收获。人们的性格都变得比以前爽快了,说话不再绕弯儿了,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听起来使人产生一种痛快感。你听那些人是怎么说的吧:
  “喂,大明,你小子刚才要是不来参加斗陈镜泉,现在可没有你好过的,老实告诉你。”
  “大明,别他妈的迷着那位千金小姐了,干革命要紧啊!”
  “告诉你吧!如今连保皇狗都要挨斗,我们在北京,一个晚上斗了十几个保皇狗。有特制的狗头帽,嘴里含一根稻草,手上提一面锣,一边打锣一边喊,‘我是可耻的保皇狗,大家不要学我的样……’嗨!你以为要正式发表声明保皇的才算保皇狗吗?不是,只要不造反的就是保皇的,就要斗他妈的保皇狗。你小子也差不多,小心着点。”
  “斗他了,陈镜泉,有什么了不起!如今什么人都可以斗。他妈的……”
  “这回到北京串联,每个人都经过脱胎换骨,你呢?要不要松松筋骨?”
  “他妈的!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嗨嗨!嗨嗨!”赵大明不断张口笑着,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讲着。这一夜,瞌睡没有了,忧愁没有了,饥饿感没有了,对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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