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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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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与白军纠缠,并约定在前面不远的一座山上等候。三个人一路疾跑,听见背后不断有枪声,到了约定的山上以后,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整整捱过了一晚。次日清晨,知道没有希望了,只得含泪离开,继续去追赶队伍。一路上经过千难万险,终于上了井冈山。这三个人夜夜悬念着彭四保的下落,后来从浏阳逃出来的同志嘴里知道,彭四保被白军捉住,押到文家市牛马场杀头了。在砍头的时候,彭四保把脖子扭过来对后面的刽子手说:“快点!老子要看着你砍,过二一十年我又是一条好汉,夺过刀来再砍你们的头。”那刽子手吓得手一软,大刀落在地下。换一个刽子手又来,彭四保仍是扭着头,骂道:“胆小鬼!砍哪!老子变鬼了好上山去报信,明日杀下山来,一个还我二十个。”彭四保要是能活到今天,他的性子可能跟胡连生差不多。不过也难说,四十年里,风风雨雨,人是会变的。不要说别人了,就说彭其自己,要是去年那个空军党委会放到今年来开,他也不会那么傻里傻气去向吴法宪开炮。目前拿这个胡连生怎么办呢?这个蠢家伙,专门给你出难题。就这么关下去?给他戴一顶反革命帽子?给他判几年刑?可他究竟又犯了什么罪呢?他无故杀人了?他贪污了?他抢别人东西了?当了小偷?他九死一生参加革命四十年,换一个讲话的权利都不行吗?是不行,当然不行,不要说他只当了个处长,你当了司令也不行。能行的只有像彭四保他们,变成鬼了,随便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想去骂准就骂谁。今夜里,彭四保可能正在骂彭其,骂他没有良心,看着别人把胡连生不当人来整,你这个司令一个屁都不敢放……
  司令员拿起了电话:
  “给我拨门诊部。”他等了片刻,“门诊部吗?……找你们主任。……你是值班员吗?……你去把你们主任找到,要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是司令员。”
  他放下电话,在办公室里随便走动走动,有点像当年在陆军当纵队司令的时候,正在考虑一个出奇制胜的作战方案那样。那时他要年轻多了,脑子的效能很高,虽然也常常沉思默想,但动作很机敏,从注视地图到叉手靠在椅背上,从静坐转变为走动,从吸烟到忽然扔掉烟头,都是很快的,断然决然的。现在却不然,他的动作慢起来了,使人感到是在敌人的地雷阵里建起的司令部,不能随便乱动。而他自己感觉到的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支了,脑子的效能急剧地低落下来,往往一件小事要做很长时间的思考。惟一保持了过去那种风格的是,一旦思考成熟,便果断做出决定,再也改变不了。
  他在窗前看到门诊部主任方鲁通过了门卫,将要提步登楼时,遇上了邬秘书,被邬秘书挡住寒暄。司令员皱起了眉头。邬秘书带着方鲁来到司令员办公室。司令员叫方鲁坐下,问道:
  “下午送陈政委到医院去,你去了吗?”
  “我去了。”方鲁回答。
  “他的情况怎么样?”
  “是因为受了刺激,引起心脏病发作,大问题没有,在那里休息两天就可以回来。只是,他这个病,要尽量让他心情平静一点,不要经常受刺激就好。”
  “是啊。”
  邬中按照平常的惯例,掏出保密本来坐在一侧准备记下司令员布置的任务,便于以后协助检查督促。
  “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事,”司令员向他下了逐客令。秘书只得收起保密本走了。
  “你还等一等,还有事。”司令员对方鲁说。
  “您身体不舒服吗?”方鲁主动发问,他以为司令员夜晚叫他来,除了看病不会有别的。
  “不,不。”司令员摇着头说。
  方主任一看不是为了治病,估计是要布置什么工作了,便拿出记录本来。
  “你拿这个干什么?我最不喜欢随便讲点什么都要去记。过去打仗的时候,哪有那样多笔记本!记多了还怕落到敌人手里去。无论布置什么任务,都是记在脑子里,脑壳一挨了炮弹就算了。”
  方鲁被司令员的幽默言谈引笑了。
  “你过去是学什么行当的呀?”司令员问。
  “一直在部队工作,人手不够,有时要无牛得拿马耕田,什么都摸过一下。”
  “那你会不会治神经病呢?”
  “神经病……像神经官能症这样的病,现在还没有什么特效药啊!”
  “不是,不是,我是讲癫子,癫子。”
  “疯子啊?那叫精神病。”
  “对对对,就是你们讲的那种精神病。会吗?”
  “我们门诊部没有治疗精神分裂症的条件。”
  “我不要治,我只要你看一下,一个人是不是疯子,这你会看吧?”
  “这当然会啰!”
  “哦,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给谁看哪?”
  “不要急,你不要急。”司令员说着,拿出一支烟来,他知道方鲁是不吸烟的,便没有给他。刚要点燃,又想起了别的,忙把烟放下,“慢点,我有烟抽,你一点吃的都没有,给你泡杯茶吧!”说完他自己起身泡茶去了。
  方鲁怎能要司令员给他泡茶呢?连忙起身想去夺杯子,说着:“司令员,这怎么行!要泡我自己动手。”
  “怎么不行?要是我到了你的家里,你给我泡茶不?”
  “那当然哪!”
  “坐那里去,你是我请来的客嘛!”
  司令员把茶端来,方鲁起身双手接上。
  “唉!”司令员坐下,“革命革到现在,上下级关系有点隔膜了。你们这些人呢,也总是首长首长,恭恭敬敬,其实那心里,不见得买我这老头子的账。”
  “那不,”方鲁说,“我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觉得,一些老首长,都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打天下的英雄,现在革命胜利了,应该尊敬他们。而且我还觉得,老一辈的人有一种朴实的本质,那是在革命战争的艰苦条件下养成的。现在出来的人,就是缺那点朴实的美德,花花草草太多。”
  “要是那个老头子有一天被打倒了呢?”
  “就是被打倒了也应该客观评价他的一生,不能因为他今天倒了,前几十年都是反革命。”
  “你这个话不见得是对的呀!”
  “我反正跟司令员讲……”方鲁笑笑说。
  “是啊,”司令员点点头,“我是同意你这个看法的。”
  一个喝茶,一个抽烟,相对沉默了一阵。
  “今天的公审大会你去了吗?”司令员问。
  “去了。”
  “胡连生挨斗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文工团那些人……”方鲁摇头。
  这时,邬秘书轻轻地、脚步完全无声地走进来,好像有事请示,见正在谈话又不好插嘴,便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待机会。司令员背对门口,没有看见他。
  “你看他是反革命吗?”司令员继续问方鲁。
  “那些话当然是错误的,不过……”
  “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反常呢?”
  “唔……”方鲁竭力思考着说,“好像……”
  “反常,他很反常,你给他看看病好吗?是不是疯了?”
  司令员走向藤睡椅去端自己的茶杯,发现邬中站在门口,略微吃惊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来请示,警卫连那个战士怎么办呢?”
  “我自己来处理,你快回去!这里没有事了。”
  “是!”
  秘书走了。
  司令员端起茶杯目送着他的背影拐弯下了楼,他走去把门关紧,扣上。
  “这样,”他喝了一口茶坐下,继续说,“你给他诊断一下。要真是精神病,就开一个诊断证明,该治疗就去治疗,该休养就去休养,怎么样?他是一个老干部,干了四十年了,有了病,我们要给他看哪,不能不管哪!”
  “是,我知道了。”方鲁郑重地点头。
  “他可能不承认他有病,也不会让你给他看,怎么办呢?你就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给他看病的。总而言之,你要想办法给他看成这个病。”
  “我一定做到。”方鲁表示着决心。
  “那好,诊断结果及时告诉我。”
  方鲁向司令员告别,司令员伸出手来同他握手,相互握得紧紧的……。当这个四十多岁的门诊部主任下楼以后,司令员走到窗口去,望着他通过门卫,一直走到看不见影子为止。他好像办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抬起双手做了一个小动作的扩胸运动,身上的疲劳减轻了许多。在办公室走了走,又开门走到外面去,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后来在女儿房门口停住了。敲了一下门,女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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