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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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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云又掠过湘湘的脸。
  “你坐下来吧!安静点儿说说话呀!”许淑宜微嗔着丈夫说。
  彭其服从了妻子的命令,坐得端端正正,拿出烟来。
  “吸的什么烟?”许淑宜接过那支烟来看了看牌子,还给丈夫说,“降格了。”
  “爸爸,我给您带烟来了。”湘湘有些慌乱地从旁边拾起一个人造革提包,扯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三条烟来,“还是您过去吸的那种,中华牌。”
  “可不容易呢!”许淑宜插话说,“你出事了,这烟,人家不卖给我们。还是小炮那孩子给我们买来的。”
  “小炮?”彭其有点诧异。
  “是啊,陈小炮。”湘湘补充说,“这一段时间,我们家里多亏了她。”
  彭其沉默,在努力寻思:小炮……她的爸爸……她冤死的妈妈……他们父女之间……陈镜泉授意他的孩子?……不是,不是,那孩子独立性很强,她是不受约束的,她很有主见,她的爸爸管不了她,管不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呢?”
  许淑宜打断了彭其的思绪。
  “倒霉呀!”彭其长叹一声,要说下文,却想起了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回头望一眼。
  许淑宜和湘湘都望着那个战士,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也不说话了,静得只听见呼吸声,一秒一秒地安静下去,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那个腰上别短枪的战士一直背对他们站着,把头埋在墙角里,刚才他曾经在轻轻抽泣,现在像是羞于见人,又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也许都不是,而是在洗耳监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那战士车转身来,仍旧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司令员!”
  彭其很诧异,扭过头去仔细望着那个战士,但看不清他的脸。
  “司令员,”战士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不认识我了?”
  “哦!”彭其猛然回忆起来,“认识,我打过你一巴掌。”
  “不!”战士说,“你保护了我,叫我没有吃眼前亏,你亲自送面条给我吃,你不要我写检查,要我好好睡觉。”
  “你的名字?……记不起来了。”
  “我叫杨春喜。”
  “对对对!”彭其敲着头说,“你是浏阳人,我的同乡,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杨春喜,对,是这个名字。”
  “司令员,”杨春喜惭愧地说,“我……组织上要我执行看守你的任务,是江主任亲自跟我们谈的,我不能不来。我……”
  “这我晓得,”彭其说,“你是战士,叫你来你不能不来,我不会怪你的。”
  “还要我们监视你,”杨春喜走过来小声地说,“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汇报的。”
  “好,我晓得了。”彭其话中有话地转向许淑宜说,“我们没有话讲了,在一起安安静静坐一坐吧!”
  “不,”杨春喜又说,“你们只管讲,要讲什么讲什么,我这只贴在你背后的耳朵是聋的,司令员,真正是聋的,什么也听不见。你老人家相信我吗?我不想提干,不打算在部队久留,服役期满我就要回家去。你们只管讲,我是聋子,眼睛也看不见,是瞎子,就当这屋里没有我这个人。但我不能够出去,我要站在这里,像庙里的判官小鬼一样。”
  “小杨!……”彭其感激地伸出手来,要与这纯朴的战上握手。
  “不,”战士摆手说,“司令员,我们不能够握手,你们讲吧!快讲吧!时间不多啊!”说完,他重新站成原来的姿势,果真像泥塑木雕的菩萨,纹丝不动。
  他的举动使彭其一家人哑然,互相望着,半晌无言,心中的感慨不知从何谈起。许久,彭其才打破沉默,问起了家庭生活小事。
  “是不是从那个地方搬出来了?”
  “搬出来了。”许淑宜回答。
  “搬到哪里?”
  “修地下工事住过警卫排的房子里。”
  “还好吗?”
  “好什么呀!”湘湘气愤地抢着说。
  “不,”许淑宜扯一扯女儿的衣服给了暗示说,“当然不能跟原来相比,但也还可以,不比别人差。”
  “旁边有邻居吗?”
  “有,是个好人,我们出来,有人给我们看家。”
  “唔。”彭其深深点一点头,“要跟邻居搞好关系,不要摆架子,我们没有什么架子摆。湘湘,你尤其要注意,泼辣一些,要跟邻居的孩子打成一片,邻居是什么人?”
  “军人服务社修鞋的朱师傅。”湘湘说,“朱大娘是没有工作的,天天呆在家里,对我们挺不错。”
  “是啊!这些人对我们都不错啊!是啊!是啊!”彭其深有感慨地说,“我在北京也碰到一个好人,是个修机器的工人。你们想不到他是谁吧?”
  母女对望一眼,意思是说,这怎么能猜得到呢?
  “就是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小赵的父亲。”
  “是他?!”
  妈妈说:“我们倒是听小炮说了,是一个工人救了你,可没有想到是他。”
  “我也没有想到那样凑巧,”彭其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啊!看起来,我们这两家人注定要成为亲戚。那一家子人真不错啊!赵开发老头,是个好人哪!不管时世怎么复杂,好人总归是好人。小赵也去看我了,当着我的面哭了!那个孩子,实在,有感情,跟他父亲一样,不错啊!都不错啊!湘湘你要原谅爸爸,那时候,我当着那个司令员,心难顾家,身不由己,做了一些刺伤你们的事,爸爸知道是对不起你。”
  湘湘忍不住又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不要哭,我们大家都冷静一点,想想过去的事,很值得一想啊!”彭其叫女儿不要哭,他自己也忍不住眼泪汪汪,“一个人,身上担子重,手上权力大,很容易忽略体贴人哪!弹指一挥,信口一句话,说不定就要造成多少悲欢离合呢!我自己当了这个囚徒,晓得要爱惜人了!当官的时候,身边的人总难如意;倒了霉,身边的人都可爱呀!我现在变成一个糍粑心了。孩子,爸爸不反对你们好,你们就好下去吧!钢琴再不要锁起来了,想弹就弹弹,想唱就唱唱。爸爸愿你们幸福。”
  湘湘哭得更厉害了。爸爸哪里知道这一对青年人之间的伤心事!半年多以来,湘湘恨着他呀!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了,永远永远不见他了!但她每天都要想起他,偷偷地躲在自己房里寻找最刻毒的词句,写信去骂他。她至少写了三十封信,全都烧了!她担心会让人看出写信人的笔迹,给他带来政治上的不幸。又恨他,又怕他倒霉,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啊?今天,爸爸又提起他,夸奖他,爸爸是多么了解又多么不了解女儿的心啊!她想倾诉,想告诉父母,可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哟!谁知那颠簸的小船,是顺风,是倾覆,还是永远飘流在无边无际的海上?
  外面在敲门,杨春喜将门打开。保卫干事伸进头来说:“要吃饭了,还有什么谈的快抓紧时间。”
  他把头退缩回去,杨春喜重新关上了门。
  “你们没有别的事吧?”彭其问妻子和女儿。
  那母女俩好像面临生离死别一般,拉着他无言地抽泣。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彭其站立起来,比他没有倒台时更显得威严稳重,“要把这看成好事,我们有多年不跟普通老百姓接触了,有了官气、骄气,还有那个娇嫩的娇气,不光是我,也有你们。我现在体会到文化大革命的好处了,要不是这个革命,我不会认识赵开发,你们也不会跟朱师傅成邻舍。他们身上有值得学的,跟他们在一起会改变我们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想不通的,他们觉得好笑;我们讲不清的道理,他们随便讲一句老实话,你就明白了。从现在起,你们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官,我是烧炭出身的,现在九九还原了。你们也要跟着我变,你是炭黑子的老婆,你是炭黑子的女儿,我们从头来过,再从第一步走起。烧炭的要经常碰到困难,有时要饿肚子,有时要碰上老虎,有时大风大雨会把你的炭棚子掀掉。没有见过一个炭黑子被这些困难吓得不想活,一个个都养成了一副有劲的瘦骨头。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我是烧炭的,不会为这些事去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是一座青山,还不到六十岁,头发虽然掉光了,汗毛还在,汗毛要比头发多。只要不怕冷,少穿点衣服,汗毛还会越长越粗的……”
  “爸爸……!”湘湘想说话。
  “孩子,”父亲抢了先,“你的钢琴弹得怎么样了?还要练,练好一些,那也是一门本事,跟烧炭一样。我过完这一段,要回来听你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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