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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红高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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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土路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奶奶被颠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稀稀疏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地边上;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农具;盯着高粱作坊女掌柜艳丽的粉脸;满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奶奶说:〃娘;咱的骡子。〃奶奶伸手捂住父亲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根拴马高桩走。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爷。
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人群消消地聚缩父亲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喘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官儿放了一个嘹亮的屁。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马桩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瘫在地上。
义亲惊叫一声:〃罗汉大爷!〃奶奶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造了一个拱桥形状;又双膝跪地;双手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胀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射出。父亲正对着罗汉大爷;他相信大爷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怦怦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牵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一了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的话;我父亲没听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肉;腆着肚子;头上无毛;脸色通红;一双小眼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丢提着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翻译官说:〃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屁股扭动着;说:〃大哥……〃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到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儿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父亲觉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儿乎抠迸自己肩头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嶙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欷谇谇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谛·〃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唏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
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来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队长;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奶巳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怆;来到余司令面前忑他面色沮丧;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哑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沉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儿;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催饭。豆官!〃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擀胩饼;正晌午时;一定送到;让你娘亲自来送。〃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裤子;插好勃朗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头钻迸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儿·又钻迸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到刺眼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儿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地流进墨水河里。
五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群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满柜;却穿得破衣烂祆;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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