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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亲的絮叨赞叹,周汝昌虽然似懂非懂,但这种无形的熏陶,也种下了深远的“缘”的因子。周汝昌到底什么时候才通读了《 红楼梦 》,已经说不清了,但在虚岁十五岁上初中时,他自学作诗填词,那作品的格调,已经透露出《 红楼梦 》的影响:诗的七言句像“葬花吟”,小令的句法像“柳絮词”……
《 红楼梦 》第十九回中,描写宁国府唱戏,唱的是《 丁郎认父 》、《 黄伯央大摆阴魂阵 》,更有《 孙行者大闹天宫 》、《 姜子牙斩将封神 》等类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宝玉又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是寂寞的,须要我去望慰她一回。
第二十二回,贾母给薛宝钗过生日,上演戏文,宝钗想老年人爱热闹戏,就投贾母所好,专点《 西游记 》和《 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一类打斗戏,贾宝玉不满地埋怨宝钗:“只好点这些戏。”
第二十三回,贾宝玉住进大观园,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后来经历成长的心理变迁,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他的书童茗烟把《 西厢记 》、《 牡丹亭 》等传奇和古今小说找来给他看,宝玉看得入迷,后来还有和黛玉在大观园中一边葬花一边读《 西厢 》的美妙文章。
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听见林黛玉吟唱《 葬花吟 》,大为感伤,联想到将来林黛玉的花颜月貌也到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种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便可解释这段悲伤。
这些描写都说明什么呢?其实都是渲染贾宝玉是个诗人哲学家型的人物,他容易沉浸在一种诗的境界里,一种诗的怅惘,一种哲学的悲伤,而不待见那些打斗性情节性的文学作品。周汝昌小时候就对《 三国演义 》等情节性小说感到不够亲切,只对其富有意境的插图绣像有兴趣,对《 红楼梦 》虽然暂时看不懂,却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获得一种情感上的沟通。
这正显示,周汝昌从性分气质上与诗、与哲学、与《 红楼梦 》有天生的感应力亲和力。这种性格质地上的远因,就是他后来成为研究《 红楼梦 》和传统诗词大专家大学者的“在千里之外”、“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 脂砚斋评批《 红楼梦 》特殊写作手法的惯用语 )。当母亲用《 红楼梦 》中大观园里众女儿的争奇斗艳比喻周家的少女少妇,缅怀已经一去不返的家族的繁华热闹时,也就无意识地在周汝昌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种子,日后他对《 红楼梦 》中写“家族盛衰兴亡”和“女儿薄命悲剧”感觉特别深刻,一唱三叹追索研究,其实已经肇因于此时。
周汝昌的幼年时代,周家已经败落,其时人口多而收入少,各项开支都精打细算,很少有给孩子们买本新书的机会。周幼章自己的书房里,除了一部《 三国演义 》,也就是一本《 千家诗 》,一部《 古文观止 》,一部《 诗韵合璧 》,还有一函石印的《 郑板桥集 》。那本《 千家诗 》是木刻的窄册子,一点也不精美,可是其中的诗却最适合青少年阅读,特别是那些七言绝句,很让年幼的周汝昌入迷。周幼章虽然也懂诗,还会作诗,但要支撑一家的生计,还有许多商业上和社会上的应酬,不可能有多少诗兴闲情。周汝昌的诗歌启蒙教育,也是从母亲那儿得到的。
母亲自学成“才”,喜爱吟咏,摹仿唐诗的音韵,念“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抑扬曼吟,声腔健爽;背诵《 千家诗 》里的七言绝句,更是情动于中:“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慈母的这种“诗教”像无形的春雨,悄悄地滋润了小儿子的心田,让诗的幼芽萌生滋长。
周汝昌听着母亲的吟叹,翻阅着《 千家诗 》、《 郑板桥集 》和《 诗韵合璧 》,自己摸索,渐渐地弄懂了韵脚和四声平仄的道理,然后始而摹仿,继而创造,就这样学会了写诗填词。曹雪芹本来就是一位诗人,《 红楼梦 》其实是一本巨大的史诗,浸淫着馥郁的诗情画意,周汝昌幼年所遭遇的这些点点滴滴的家庭熏染,再加上天分,都促成了后来对《 红楼梦 》和古典诗词的“因缘”和“接引”。
研究《 红楼梦 》的种子,到他上天津南开中学时就开始萌芽了。这就是和同窗黄裳① 大谈《 红楼梦 》,开玩笑地创造了“红学”的英文译词Redology。黄裳在1982年2月28日为周汝昌的《 献芹集 》( 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出版 )写序言,对这一段过往因缘有这样的描述:
五十年前在天津的南开中学读书。对这学校,历来就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不想过细研究。我只是想说,它留给我的印象是很不错的,特别是那自由的学习空气,至今想起来也还使人感到温暖亲切而不易忘记。完全没有以投考名牌大学为唯一目标而进行的填鸭式教育;舍监的面孔虽然严肃,但其实也还是宽容的。正规教学之外,课外活动是那么多种多样:体育,演戏,编印校刊,假日旅行,听演讲,学做陶器,养花……真是花样繁多,不过一切任学生自由参加,并不作硬性规定。图书馆里有着不算寒伧的藏书,学校附近有三家书店,出售新刊的书报杂志。学生有很好的机会接触新的思潮和新的文化。我知道学校当局曾经没收过北新书局出版的《结婚的爱 》,因此受到《 语丝 》的批评,不过这是我入学以前发生的事了。对我的宿舍床头小书架上排满的新书,舍监查房时确曾多次有兴趣地注意过,但并不没收其中的任何一册。《 水星 》出版后,校园里出现了几张小小的征订广告,通讯地址就在教员宿舍,那是由李林先生代理的。在这《 水星 》上,我第一次读到卞之琳、何其芳的诗。国文班上孟志荪先生给我们讲古典文学和考证。这当然就有些失之艰深,但他用天津腔曼声长吟《 桃花扇 》“余韵”的神情,实在是引人入胜的。他指定的课本之一是戴东原的《 屈原赋注 》,这书我们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买。可是第二天同学周杲泉带了一本宣纸印刷非常阔大的刻本来,却使我真的开了眼界。这是他的父亲周叔彛兜竦摹⒂忻摹敖ǖ轮苁峡瘫尽薄U庥Ω盟凳俏叶园姹狙ё钤绲钠裘啥廖铩!
我在这里提起这些琐细的旧事,只是想表示我对这种教育方法的感谢。老师并不给学生规定某些未来的学习目标,只是像“抓周”似的在盘子里安放许多好玩的事物,任凭孩子自己选取。选择的机会倒是越广越多越好。当然像贾宝玉那样一下手就抓来口红也没有引起紧张的必要,可能这正是一种最好的抉择也说不定。后来许多同学的未来事业都是最初从这里开始的。
人们真的选择了五花八门各自未来的胜业。
因为同级同组的关系,汝昌和我住在一间寝室里。他是天津咸水沽人,比我大两岁,平常总是缄默地不大开口。细长的身材,清疏的眉眼,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的。他从高中一年级才插班进来,一开始好像不大容易接近,看来他已不再是小孩,而是一个快要成熟的青年了。他从不参加体育活动,只是爱听戏,京戏、昆曲都喜欢。他还偶尔粉墨登场,记得后来他送给我一张《 春秋配 》里李春发的戏装照片,就是在燕京大学读书客串演出时拍的。这种共同的兴趣使我们找到了第一个共同点。
不久我又发现他喜欢诗词,并曾熟读《 红楼梦 》。这就在我们中间出现了新的、更有兴趣的共同点了。这时我们的谈话开始多起来,谈论的主题也集中在《 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