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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出来一下,有个事。”
书记老婆转身回去了。他心咚咚地跳着,离开大门前,又来到简易公路上,站在路旁的
一棵老槐树下,两眼紧盯着那门洞。不一会,兰兰出来了。月光下,只见她容光焕发,一脸
喜气。原来的两根短辫已经梳成了剪发头,显得庄重、娴静。一身素淡的衣服裹着苗条的身
体。风度像县剧团的演员一般高雅。她左顾右盼地看了看,然后发现了呆立在老槐树下的大
牛。她很快带着愉快的声调喊:“牛大哥!你有什么事?进我们家里来说嘛!”“不!
我……不来!你……来!”他站在槐树下,胸口火烧火燎的,嗫嚅着说。兰兰迈着轻盈的步
子过来了,走到老槐树下,喜气洋溢的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望着这个从小和她一起耍大的
庄稼人,又一次问:“牛大哥,你究竟有什么事?”
“没……事!”大牛窘迫得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牙咬着嘴唇,身子微微有点抖。“有
什么事你就畅畅快快说,牛大哥!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明天就走了。”兰兰不好意思
地把脸扭到一边去,脸上带着新娘特有的害羞微笑,望着村对面月光下朦胧的果树林子。他
终于结结巴巴开口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咱村子?你……不要离开咱村嘛……”说完
后,他自己也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两句傻话吓了一跳!他猛转过身,光头一下子抵在老槐树
上,两只手狠狠地抠着树皮。
兰兰被他的话一下子惊呆了。她惊讶地张开嘴巴,半天也合不拢。聪敏的姑娘已经明白
了这句话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她感到了一颗痛苦的心正在她的面前剧烈的搏动着。她惊慌
失措地望着这个衣衫褴褛、光头光膀子的庄稼汉,一刹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情立刻变得相
当沉香。啊,人活一世,什么事也可能碰上!她不一会便冷静下来,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肌
肉隆起的肩背,轻轻地、略带责备的口气说:“牛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呢?你不要这
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一种亲切柔和的声调说:“牛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你。
这是真的。你有一颗牛一样的善心。真像我大哥一样,时时处处在爱护着我。你的情意,我
这辈子都会记在心里的。牛大哥,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的心意,但这事是可能的,我希望你
不要再往这方面去想。日后回来,我还会像看亲哥哥那样看你的……”
兰兰轻轻地说着,大牛呆呆地听着。一片云彩从皎洁的月亮上擦过,大地出现了一会昏
暗。村子下面的小河水哗哗地淌着,周围一片沉寂。大牛两片厚嘴唇抖动几下,沉重地叹了
一口气:“说来说去,农村穷,庄稼人苦哇……兰兰,你去吧,到城里可千万不要小心呀,
城里汽车多,小心碰嗑着……”
这时候,上面院子里传来兰兰她妈愉快的嗓音:“兰哎!快回来炒菜,妈把肉丝毁好
了!”
兰兰一时没应声。她洁白的牙齿咬着绯红的嘴唇,低倾着头,脚姑地上轻轻磨蹭着。老
半天,她才说:“牛大哥,我这就要走了。今后要什么紧用的东西,你就给我写信,我一定
给你捎来……你快回去吧,夜凉了,小心感冒,明天还要出山……”她抬起头很亲望了他一
眼,便转身回去。
大牛一直看着她走进大门洞后,两腿一哆嗦,便一屁股坐大了大槐树下!他两只手抱住
光头,眼睛里喷着两团火,愤怒地盯住了公路上那辆“解放”牌大卡车。
大牛在老槐树下呆坐了片刻,猛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顺手从公路边的排水沟里挖出一块
大石头,牙咬着唇,一路小跑过去,“咣”一声砸在了那辆汽车上。他就像一头逗恼了的牛
犊子,一肚子苦闷没处发泄,更对这辆汽车开始了一场堂·吉诃德式的进攻。他恨这辆该死
的汽车,明天就要把他心爱的兰兰拉走了。大他准备砸第二块石头的时候,路边大门猛地开
了,烧酒喝得脸有点发红的高明楼大月光下大声喝问:“啊,是哪个龟孙子?”等到看清汽
车旁站的是大牛时,不解地部:“你黑天半夜在这鼓弄啥?”大牛一见是高明楼,两条胳膊
往胸前一抱,喘了几口粗气说:“干啥哩?往烂砸这龟子孙汽车!”
高明楼对他这番没头脑的话琢磨一阵,心想,这小子大概是穷急了,乘着他家办喜事,
有意来找点麻烦。他是个老于包故的人,很快走向前去,用一种领导兼长辈的口气说:
“牛,有什么事就给口叔说嘛!怎么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家公家的汽车?你向来是个老实娃娃
嘛!是不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甭怕,救济粮很快就下来了!这几天如果没啥的,明上午到
我家里来盘上几升!“我就是饿得吃牛粪也不吃你的东西!这多年,你把精能耍尽了!这如
今把你的女儿也翻搅出去了!”平时笨嘴笨舌的大牛,此刻满脸喷红,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
光,一副随时准备和人厮打的样子。高明楼直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
一点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现在很恨他。
火气不时从书记的胸腔里升上来,但又压了下去。他想:打架打不过这二愣小子,讲道
理又没多少道理可讲,而且还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为什么要瞅住今晚跟他过不去。
真是过喜事遇见了丧门星!
明楼想不出好主意,只好再用软办法平息这场他摸不着头脑的纠纷。他很和善地笑了笑
说:“好我的牛娃哩!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抛开咱是个领导人不说,就是看在你殆去的父
亲脸上,我也要帮扶照料你哩。唉,我和你爸曾一同给咱村的地主刘国璋扛过长要,又一起
闹土改,打恶霸,我俩亲得就像亲兄弟一样!现在这政策不让讲级成分了,可我总还亲咱爱
咱的贫下中农!”他边讲演边看着眼前这叭一的听众有什么反应。
大牛嘴唇颤抖了一阵,恶狠狠地说:“屁!亲?爱?……”说完,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
大牛又捡起一块石头,往汽车上砸去。“嘭”地一声,几块碎玻璃飞溅出来,没有碰着高明
楼,却把大牛的光头划了道口了。
“你小子无法无天了!”高明楼一边嚷着,一边退到了自家的院门洞前。就在这时,兰
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兰兰苍白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悲哀,就像刚刚吞服一剂苦药。她让她爸回家去,说让她单
独劝解大牛向句。高明楼看见凶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牛,刹时间便乖乖地站在了兰兰面前,像
个做错了事的娃娃一般。为了尽快平息这场纠纷,他回家去了。大牛一直在兰兰面前低倾着
头,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光头上划破口子处血在流着,他也不擦一下。
兰兰“啊”了一声,转身又跑回家里,拿了一条崭新的白羊肚子毛由奔了出来,手脚麻
利地扎在大牛的光头伤口处。然后,她含着眼泪,轻声地说:“好牛大哥哩,你……甭这样
了。这样人家会笑话的。我今晚上结婚,你这样闹腾,等于给我脸上唾哩!牛大哥,你自小
就一贯帮助我,爱护我,哪怕你以后永远骂我哩,但今晚上脸上你给我带个面子,再帮扶我
一次吧……”眼泪刷刷地从大牛那张憨厚的脸上淌下来了。他嘴里“嗯”了一声,接着便一
下子抱住裹着羊肚子考场巾的光头,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不久,村里的人们发现,不爱说话的大牛突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说
了。有人还看见,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头上拢一条崭新雪白而又带着血迹的羊肚子毛
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在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不停步地溜达,转游,有时还见他猛然从地
上挖起一块石头来,又“咚”一声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