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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出差在外。聂绀弩思女心切,很快病倒在床。过了半年多的时间,经母亲和其他几个老大姐商量,觉得总瞒下去不是个办法,再说聂绀弩也不是个承受不了打击的人,于是决定由陈凤兮找个单独的机会告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陈凤兮静静地讲,聂绀弩默默地听,讲者与听者的眼睛里都闪动着泪花。当晚,聂绀弩彻夜无眠。第二天早晨,周颖进丈夫的卧室,“只见绀弩面朝墙壁睡着,半边枕上犹有湿痕。桌上的烟盒空了,地上有一堆烟头。笔筒压着一张薛涛纸,纸上是一首七律诗⑻。”但在聂绀弩的心里,仍藏着一个死亡之谜,即女儿为什么要自杀?
周颖把家从地安门附近的东不压桥胡同34号的平房,搬到了左家庄地区的新源里单元楼。回到北京的聂绀弩按被释放的国民党军警特人员待遇,每月从街道领取18元生活费。他不能安于这样的身份,也不能安于这样的生活,便给担任全国政协主席邓小平写信,说明自己莫名其妙被抓和莫名其妙被放的情况。邓小平将信批转给时任全国政协秘书长的齐燕铭,齐燕铭向邓小平汇报了聂绀弩“军警特”待遇的近况。邓小平听后,两眼一瞪,说:“他是什么军警特!”齐燕铭遂立即派人,给聂绀弩送去二百元营养费;跟着,齐燕铭责成有关方面,将“文革”中红卫兵抄走的现金——约有七、八千元,如数退还。
聂绀弩单薄、瘦削。无论行走,还是坐立,身体都有些前倾,背微驼。从我看到的第一眼开始,便觉得聂绀弩是一幅线条洗练、轮廓分明的肖像版画。令人难忘的是他在文人派头里所显示出的鄙夷一切的精神气质。即使有客人对面而坐,聂绀弩也常沉默不语,似乎总带有几分痛苦。其实,聂绀弩并不忧郁,只要一笑,眯缝着两眼,让人觉得慈祥可亲,是个仁厚的长者。当他正眼看你的时候,那目光竟是那样地坦白,仿佛可以一直穿透你的胸膛直达心底。
我向他浅浅地鞠了个躬,母亲介绍说:“这就是小愚了,刚放出来。”
聂绀弩问:“你是在四川的监狱吧?”
“是的。”
周颖说:“小愚关押的时间比你长一些。”
“你在哪里做什么?”聂绀弩又问。
“我种了五年茶,织了五年布。聂伯伯,你呢?”
“我没有怎么劳动。”
我还告诉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和母亲在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的时候,就曾见到过他。聂绀弩说:“想不起来,忘记了。”我说:“那时餐厅的服务员都神气得很,催她们上菜,带搭不理的,还从眼角看人。你生气了,对我和母亲说:‘什么叫养尊处优?还用查字典吗?她们的脸就是注解。凡掌管食品的人,都是养尊处优。’”聂绀弩大笑。我又说:“在咱们四个人等着上菜的时候,母亲问你的工作情况。你说:‘眼下的工作单位好极了。’母亲问:‘好在哪儿?’你的回答是:‘我都和孤家寡人(指溥仪)在一起了,你说这个单位(指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室)还不好?’”聂绀弩又是大笑,并夸我的记性好。
我说:“我脑子里净记这样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像你满腹经纶,记的都是学问。”聂绀弩听了,向我瞪着眼睛说:“我有什么学问?不信,可以翻看我填的任何一张履历表,文化程度——高小。”
囚服去身,阳光重沐。聂绀弩的情绪该振作,心情应舒畅。可我感觉他的心情并不怎么好,脾气也不够好。
母亲的解释是: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有本事又有冤枉,脾气就更大了。周颖是不参加我们谈话的。不一会儿,她拎着个黑塑料提包走过来,对母亲说:“李大姐,你们聊吧,我到外面去办点事儿,老聂今天特别高兴。”
周颖刚出门,聂绀弩的脸色蓦地阴沉起来,说:“小愚出来了,很好。可我想回去。”
“聂伯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母亲说:“李大姐,还是监狱好。”
母亲说:“老聂,有些事要看得开,想得通,我们才能活下去。”
“我想不通,海燕到底为什么死?说他们(指海燕夫妇)夫妻关系不好,小方有外遇?可死前两口子还发生了性关系。按说我坐了牢,母女(指海燕和周颖)应该是相依为命的。可我后来读到海燕早就写好了的遗嘱,才知道事情很复杂。女儿在遗嘱里说:‘我政治上受骗了,生活上也受骗了。又说‘我的两个小孩千万不要让母亲带。’为什么女儿不信任母亲?所谓‘生活上也受骗了’,是指谁?是小方一个人骗了她,还是连同周颖两个人都骗了她?海燕是怎么知道自己受骗的?她看到了或者发现了什么?这些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李大姐,我总该弄清楚吧?”
母亲是看过遗嘱的。这一连串的发问,却令她无法应对。只能宽慰他,说:“老聂,事情已然过去,你要超脱出来。周颖一人在外,实在也是万分困苦。我希望你和她彻底安顿下来,以前的,都不去想啦!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去做呢。”聂绀弩摇头,说:“事情我要做,问题也要想。再说,海燕的死是有果无因,怎么能说‘事情已然过去’?”母亲再无话可说。海燕的死因及遗嘱,是聂绀弩脑子里的谜团,也是心中的死结。
我是第一次登门拜望,聂绀弩说什么也要留我们母女吃午饭。我第一个把饭吃完;按照规矩,将一双竹筷平架在空碗的正当中,欠身说:“聂伯伯,谢谢。你们慢用。”低头吃饭的聂绀弩抬头望望我,笑了。微笑中带着挖苦的神态,说:“不要谢我。”遂指着周颖说:“谢她。我现在是靠老婆养活的。” “你不会永远拿18块。”母亲说。饭毕,即告辞。母女同行一路。许久,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老聂,可怜。”
1978年年底,我的丈夫(唐良友)从成都来到北京。母亲说:“你们夫妻好不容易团圆了,带些糖果,算是喜糖,一起去看看聂绀弩吧。”说着,把写着东直门外左家庄新源里西9楼3单元33号地址的便条,递给了唐良友。
我问:“万一聂伯伯不在家,要不要事先打个电话?”
“周颖可能不在,绀弩是一定在家的。”
临走时,母亲对唐良友说:“记住,不要在他家吃饭。。”
给我们开门的,是聂绀弩。 进屋后未见周颖,便问:“聂伯伯,周阿姨呢?”
“出去了。”看来,母亲的话是对的。
聂绀弩坐在了床沿,指着床旁边的一张旧藤椅叫我坐下。然后,他上下打量着唐良友, 直声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唐良友,你叫他小唐好了。”
“你的爱人?”聂绀弩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惊异。
我点点头。
“真的?”他轻轻摇着头,问唐良友:“你是做什么的?”
“在川剧团搞器乐。”
“什么乐器?”
“从唢呐到提琴。”
他笑了,笑得很冷,又很怪。我不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感受,但我从这样的笑容里,读出了几层含义:一,聂绀弩不仅觉得唐良友过于年轻,更觉得他过于漂亮;二,对这种年纪、相貌以及职业,有些鄙薄;三,这种鄙薄也推及到我,即鄙薄我对男人的选择标准,或许还有对男女性关系的联想,等等。我很想对他解释一下,讲讲自己所经历的如电视连续剧一般曲折的婚姻故事。但我忍了,忍受了他的笑,也接受了笑中的鄙薄。我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市民。
很快,我们进入了谈话的正题。正题就是对监狱的认识与感受,这是我和聂绀弩唯一的共同点,恐怕也是唯一的话题。
“小愚,你对坐牢都有些什么体会?”聂绀弩首先发问。
“我初到监狱,有三个‘想不到’。”
“哪三个?”
“一想不到监狱犯人如此之多;二想不到犯人刑期如此之长。”
“那三呢?”
“三想不到监狱状况如此之差。”
听了这三个“想不到”,聂绀弩似乎觉得我多少是个可以聊上几句的人,而非只会选漂亮男人做丈夫。他伸手去拿搁在写字台上的香烟,唐良友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燃。他点上烟,舒服地把上身斜靠在床头,两条腿挪到床沿边,平搁着。
见他有了兴致,我的心绪平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放大了:“聂伯伯,后来我发现所谓的三个‘想不到’,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你还有更深的认识吗?说来我听听。”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和暖意。
我说:“有两点来自对人的认识。首先,人是不能改造的。罪犯充其量只能做到遏制自己,即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