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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我每做完学校的作业,便在灯下画书签。画得很
认真,很严肃。我的严肃认真,不是为了学什么布局,只是为了潘素。父亲
举着我画好的书签仔细端详,挺高兴。夸我能帮着老师干活儿了。我不敢告
诉父亲书签的价格。我更不敢问潘素:每画一个书签,您能得多少。是一分
,还是二分?
我把画好的书签整整齐齐地交给潘素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我
帮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务。我觉得北京市成立国画工厂,是件很奇怪的事。
创作国画的机构或组织,怎么能叫工厂?从名称上看,政府似乎就没把潘素
视为画家,而是当作职工或工人。
潘素把所有的书签翻检了一过儿,发现在一个书签里,我画丢了一座淡
青色远山。她当即补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对我说:“今天,带你去故宫
。”
我问张伯驹:“您去吗?”
“怎么不去?是我提议的。每年故宫要举办院藏书画展,东西是一流的
。我们都该去看看。”
我们三人,步行至故宫。仍然是张伯驹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后。陈列
大厅内,佳作济济,观者寥寥。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学的青绿山水手卷的展柜前,细细讲了起来。她告
诉我:山水、人物、花竹、鸟兽,陶孟学无不擅长,笔法直逼南宋。特别是
山水,多用青绿。她让我仔细观摩这幅长卷。因为下个星期,要教我画青绿
山水了。
张伯驹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
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故宫藏画,远没有潘素看得细致。好像自己与这
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会。”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主划为了右派。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潘素。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么事情吧?”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发挥出来。”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们。”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徐以点头做答。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