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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
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
我也不是你二嫂子。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
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
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
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
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
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
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
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
“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
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
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
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
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
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
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
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
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
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拭了拭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卫护你
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七巧向门走去,哼
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
怎样荒唐,单只在这屋里。。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
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
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
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
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
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
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
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
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
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
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
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
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
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
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致越发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
那么些个桃核,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七巧倚着桌子,
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哝道:“害人家剥了一早上,
便宜他享现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
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
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这口
气!”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没有办法,人多了,明里不去,
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七巧觉得她话中有刺,正
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爷
来了。”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
么着?蚊子哼哼似的!”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你们舅爷
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许他
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她在门槛上站住了,
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
竟不敢进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拎着四
只提篮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小双道:“大奶奶不用
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
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么缺德了!你下去
罢。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
“老太太念佛呢,三爷趴在窗口看野景,说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
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
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
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
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
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
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
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
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
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姑娘。曹大年
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
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
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
——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
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
道:“这是什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
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
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
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
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
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
直摇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
纱帐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爷睡着了罢?惊动了他,该生气了。”七巧
高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
奶奶别!病人听见了,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
受吗?”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症?”七巧道:“就这一件还不够受
了,还禁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
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么?”七巧哧哧的笑
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
她嫂子一时想不出劝慰的话,三个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顿脚道:“走罢,
走罢,你们!你们来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禁不
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