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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
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
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
子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
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
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
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扑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
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
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
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
前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
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
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
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
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
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
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
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
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
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笑
道:“哟!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
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
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泽姐姐的确瘦多了。小
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
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
“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
摸鬓脚,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
盘从起坐间里穿了过去,里面的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
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簌簌
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来,云泽背
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么?”玳珍道:“想
是有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
得进?”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
边絮聒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
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
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
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
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
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
泽甩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
可闯出祸来了!”兰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
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
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
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了过去,
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
人,不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
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
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
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
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谣言!”
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
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
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
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
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
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
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
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
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
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
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
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
诚孝敬你的么?”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
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
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
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
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
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
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
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
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
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
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
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
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
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
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
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
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
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
“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
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
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
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吗生你的气?”七巧道:
“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
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
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
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