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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打扮得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
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三季衣裳,
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
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
凤箫叹道:“别提了!就说省俭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
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
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凑合着,我们这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
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愣道:“怎么?你们二奶
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
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
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
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
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这么见外呀?”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
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
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
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
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
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
“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
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
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着:“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
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
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
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
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
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
“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
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
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焐一焐。”
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
“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
“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
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
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
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
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
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
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账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
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
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
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
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
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
赵嬷嬷翻了个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
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朦胧睡去
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
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洞洞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
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
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
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
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
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侧面仔细望了一望,从
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
“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
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
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
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
在其次——”她把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
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
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
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地派她
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
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
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
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
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
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
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
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
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可惜的!”
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
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道,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
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
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
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
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
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
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
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
“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
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
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
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
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