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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 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是唾骂,
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 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
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 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
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 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
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
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
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 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
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
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
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
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 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
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
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
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
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
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 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
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7),
而“若敖之鬼馁而”(28),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
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29)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 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
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
(30)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
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 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
“男女之大防”(31)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
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
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
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32)话,或者在
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3)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
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
不滑腻,阿Q 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 便也不至
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
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
之可恶。
“女。。”阿Q 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
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
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 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
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
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太爷未进秀才的
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 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
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 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
而且和阿Q 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 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 想。
阿Q 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 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
后来带哭了。
阿Q 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
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
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
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 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
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 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
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
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
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
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 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
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
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
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 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
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太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
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
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
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 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
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
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佣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
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 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
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 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
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 负担。
三、阿Q 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 是问。
五、阿Q 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 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
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