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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
天经地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着夫人的口气点头
道:“假若打听明白局长并没有这意思,依你的话,就搭了下午的车来。”
两个孩子约略听得回去和再来的话,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娇道:“我也要
回去。”
“我同爸爸妈妈回去,剩下你独个儿住在这里,”大的孩子扮着鬼脸说。
小的听着,便迫紧喉咙喊作啼哭的腔调,小手擦着眉眼的部分,但眼睛
里实在没有眼泪。
“你们都跟着妈妈留在这里,”潘先生提高了声音说“再不许胡闹了,
好好儿起来等吃早饭吧。”说罢,又嘱咐了潘师母几句,径出雇车,赶往车
站。
模糊地听得行人在那里说铁路已断火车不开的话,潘先生想:“火车如
果不开,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职也只得由他了。”同时又觉得这消息
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若是运气好,未必会逢到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话
也未必可靠。欲决此疑,只希望车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运气诚然不坏,赶到车站一看,并没有火车不开的通告;揭示处只
标明夜车要迟四点钟才到,这一刻还没到呢。买票处绝不拥挤,时时有一两
个人前去买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却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为看看来的,
也有带着照相器具的,专等夜车到时摄取车站拥挤的情形,好作《风云变幻
史》的一页。行李房满满地堆着箱子铺盖,各色各样,几乎碰到铅皮的屋面。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点儿怅惘,顿了一顿,终于前去买了一张
三等票,就走入车厢里坐着。晴明的阳光照得一车通亮,温温地不嫌燠热;
坐位很宽舒,就是勉强要躺躺也可以。他想:“这是难得逢到的,倘若心里
没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这趟车一路耽搁,听候军人的命令,等待兵车的通过,直到抵达让里,
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着,心便
一定,原来昨天再四叮嘱王妈的就是这一件。
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怎么,先
生回来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地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闯进去
上下左右打量着。没有变更,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于是他吊
起的一半心放下来了。还有一半心没放下,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分付
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了。”
王妈摸不清头绪,关了门进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们一定就住在本地,
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骗她说逃到上海去。“不然,怎么先生又回来了?奶
奶同两个孩子不一同来,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跟了
去?这自然嫌人多了不好。——他们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红房子里,那些兵
都讲通的,打起仗来不打那红房子。——其实就是老实告诉我,要我跟了去,
我也不高兴呢。我在这里一点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这里来,横竖我的老衣
早做好了。”她随即想起甥女儿送她的一双绣花鞋真好看,穿了这鞋子上西
方,阎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舒快,不复想那主人究竟在
哪里的问题。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
常开学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一些教员只顾逃难,不
顾职务,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
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一凛;但又赞赏自己的有主意,决定回来到底是不错
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校里,提起笔来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意思
是说兵乱虽然可虑,子弟的教育犹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废弃的,现
在暑假期满,我校照常开学。从前欧洲大战的时候,他们天空里布着防御炸
弹的网,下面学校里却依然在那里上课:这种非常的精神,我们应当不让他
们专美于前。希望家长们能够体谅这一层意思,如无其事地依旧把子弟送来,
这不但是家庭和学校的益处,实也是地方和国家的荣誉。
他起完这草,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的,局长看见了,至
少也得说一声:“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誊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
张,命校役向一个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
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弄得下去!但也没有
办法,唯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
信。
第二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
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至于渺茫。没
精没采地踱到学校里,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
多家是关上大门的,打也打不开,只好从门缝里插了进去。有三十多家只有
佣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当然跟着去,不一定几时才能回来念
书。其余的都说知道了;有的又说性命还保不定安全,读书的事情再说吧。”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于心
曲。抽完了一支香烟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
处。
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称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阔,也愿意作为妇女
收容所,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到热诚的欢迎,
更兼潘先生本来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办事处就给他红十字的旗子,好
在学校门前挂起来;又给他红十字的徽章,标明这是红十字会的一员。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像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
“现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这里,便笑向办事处的职员道:“多
给我一面旗,几个徽章吧,”他的理由是学校还有个侧门,也得挂一面旗,
而徽章这东西不很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
办事员同他说笑话,这些东西又不好吃的,拿着玩也没什么意思,多拿
几个也只作一个会员,不如不要多拿吧。但是终于依他的话给了他。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着;可是学校的侧门上并没有
旗,原来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门上去了。一枚红十字徽章早已跳上潘先生的衣
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枚呢,潘先生
重重包裹着,藏在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
大的,一个是阿二的。”虽然他们远处在那渺茫难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给他
们加保了一重稳当可靠的险,他们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三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
让里的人家很少有开门的,店铺自然更不用说,路上时时有兵士经过。
他们快要开拔到前方去,觉得最高的权威附灵在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都不在
眼里,只要高兴提起脚来踏,总可以踏做泥团踏做粉。这就来了拉夫的事情:
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脱逃,便用长绳一个联一个缚着臂膀,几个弟兄在前,几
个弟兄在后,一串一串牵着走。因此,大家对于出门这事都觉得危惧,万不
得已时,也只从小巷僻路走,甚至佩有红十字徽章的如潘先生之辈,也不免
怀着戒心,不敢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于是让里的街道见得清静且宽阔起来
了。
上海的报纸好几天没有来。本地的军事机关却常常有前方的战报公布出
来,无非是些“敌军大败,我军进攻若干里”的话。街头巷口贴出一张新鲜
的来时,慢慢聚集,也有好些人,注目看着。但大家看罢以后依然不能定心,
好似这布告背后还伏着许多的话,于是怅怅地各自散了,眉头照旧皱着。
这几天潘先生无聊极了。最难堪的,自然是妻儿远离,而且不通消息,
而且似乎有永远难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问题,“碧庄冲过来只一百多
里路,这徽章虽说有用处,可是没有人写过笔据,万一没有用,又向谁去说
话?——枪子炮弹劫掠放火都是真家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听多走门路
才行。”他于是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这消息与外间传说的不同,
便觉得真实的成分越多,即根据着盘算对于自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