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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
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
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
所以他进了K 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H 府中学来;在H 府中学住
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 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他那小小的
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H 大学的预科。
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
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缩服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
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
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的
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
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的。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
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
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
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
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 中学正在
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M 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 氏夫妻听,M 氏
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 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 氏,也
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
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 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
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 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
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
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
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
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
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军
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如
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
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
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
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
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
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
这时候培养成功的。
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
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
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 尚未醒悟,模模糊糊
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去了。这正是他十九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
他的长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
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
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
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
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 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 市是日本产美
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 市的高等学校去。
四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
行车到N 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
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
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
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
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
起来了。
“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
这样的叫了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
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
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
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
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
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 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
东京的朋友。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四壁旗亭争赌酒,
六
街灯火远随车。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夜后芦
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bet wohl, ihr glatten Saele,。。
Glatte Herren, glatte Frauen!。。
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Aus Heines, Buch der Lieder。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
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
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
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
“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可真算不薄了。”
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N 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
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
帽,问他说:
“第X 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我们一路去吧。”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早晨还早得很,N 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
经过了几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午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学
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
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阴里,疏疏落
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
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
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在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
到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