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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
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
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
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
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
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 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
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
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
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
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
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
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
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
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
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
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
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
我便又决计回S 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
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
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
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
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
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
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
还有一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
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
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
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
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
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
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
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苧麻丝。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
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
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
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
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
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
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
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
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
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
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
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
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
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
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
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
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
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
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
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
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
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
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
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
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
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
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
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
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
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
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
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
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
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
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
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
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
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
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
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
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
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
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扛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司仿佛含着
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