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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进脚卵、王一生和两个得了荣誉的人。这时有一个人走出来,对我们说:
“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不怕,我也算一个。”众人又嚷动了,又
有人报名。我不知怎么办好,只得进去告诉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说:“你
们两个怎么样?”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连说可以。我出去统计了,连冠军
在内,对手共是十人。脚卵说:“十不吉利的,九个人好了。”于是就九个
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王
一生想了想,说好吧。九个人就关在场里。墙外一副明棋不够用,于是有人
拿来八张整开白纸,很快地画了格儿。又有人用硬纸剪了百十个方棋子儿,
用红黑颜色写了,背后粘上细绳,挂在棋格儿的钉子上,风一吹,轻轻地晃
成一片,街上人们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
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
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
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
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
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
朋友看好,一有动静,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
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
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
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
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
鼻沟儿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
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
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
用话传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
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
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
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
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在目瞪口呆,
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
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
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的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
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用线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
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
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刻爽快了。人们仍在看着,但议论起来。里边儿传
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边儿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
军传送着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气,笑话起来。
我又进去,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
我不懂棋。”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势,我从来也没
见过,你想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下,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我要写信给
我的父亲,把这次的棋谱都寄给他。”这时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
朝着王一生一鞠躬,说:“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
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
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
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
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
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
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
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
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谁
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赌一口
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不是沟,
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得
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过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
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
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
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
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
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
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找,有一种说不出
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
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照着,黄乎乎的,
一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
人挂动棋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上知青,各被人围了
打听。不一会儿,“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
棋”,就在人们嘴上传。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
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
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
后方老帅稳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
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
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
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
差池。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来,嗡嗡地响成
一片。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
慢慢走出来,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
是本届地区冠军,是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次“出山”玩玩儿棋,不
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评了这次比赛的大势,直叹棋道不兴。老者看完了棋,
轻轻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头,由人搀进棋场。众人都一拥而起。我
急忙抢进了大门,跟在后面。只见老者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
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
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
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
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
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
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
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命人传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