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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
么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
么老也不来看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
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
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
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
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
不到下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余的东西可拿,不
必防谁。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
员讲,我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
问:“来客了?”我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
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
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
按在水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
还挺麻利的。”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
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后背,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
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
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
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
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
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
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
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没电影儿。去哪
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
“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
你呀,你就是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
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
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活呢?像邦斯
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
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
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
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之上
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
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
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
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
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
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
我说:“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嘛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余吗?”他把
烟卷儿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
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
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
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
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
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可棋
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学棋吧?咱
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书你
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我想了想,说:“我实在对棋不感兴趣。
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
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还
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
上,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
下异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
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
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啦,我也就不用给
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工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
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我说当然,心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
怎么个情况呢?”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
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父亲嘛,挣得少,按平
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我母亲死后,父亲就喝酒,而且
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是一把鼻
涕一把泪,弄得人家也挺难过。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有
什么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
咱们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
一辈子这点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
完初中再挣钱。你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
吧。’”他看了看我,又说:“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
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一根烟给
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
“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
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跟这个人生的,刚一
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就跟了我现
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身子骨儿不行
了,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
没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
师都喜欢我。可学校春游、看电影我都不去,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
妈怕委屈了我,拖累着个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
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
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上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
子,就手痒痒,没敢跟家里要钱,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
下着下着就熟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这
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饭也没吃。我妈找了来,
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疼我。到了家,她竟给我跪下了,说,
‘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儿’。我一听这
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我把
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想
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
儿这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落下
了,我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