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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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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天无绝人之路”,真的沦为乞丐的时候,是很少翻身的机会的。在绝境中的中国人,可有一点什么来支持他们呢?宗教除了告诉他们这是前世作孽的报应,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给么?
  乞丐不是人,因为在孔教里,人性的范围很有限。人的资格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就连这些关系也被限制到五伦之内。太穷的人无法奉行孔教,因为它先假定了一个人总得有点钱或田地,可以养家活口,适应社会的要求。
  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与人的关系,除掉乞怜于人的这一种,而这又是有损于个人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护之外。
  穷人又与赤贫的不同。世界各国向来都以下层阶级为最虔诚,因为他们比较热心相信来生的补报。而中国的下层阶级,因为住得挤,有更繁多的人的关系,限制,责任,更亲切地体验到中国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拥挤的,刻刻被侦察的境况。
  将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与扩大的自我感切断了人与人的关系。因为缺少同情,临终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国始终没有被发掘。所有的文学,涉及这一点,总限于旁观者的反应,因此常常流为毫无心肝的讽刺滑稽,像那名唤“无常”的鬼警察,一个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写着“对我生财”。
  对于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兴趣的中国人,即使感到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人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的,无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阎惜姣所说:“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塌。”
  (一九四四年八月)
  诗与胡说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吱”
  这一个月,因为生病,省掉了许多饭菜,车钱,因此突然觉得富裕起来。虽然生的是毫无风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席子上滚来滚去,但在夏天,闲在家里,重事不能做,单只写篇文章关于Cezanne的画,关于看过的书,关于中国人的宗教,到底是风雅的。
  我决定这是我的“风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谈起诗来了。
  周作人翻译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我劝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轻性智识份子”的典型,她看过之后,摇摇头说不懂,随即又寻思,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见他的诗,是在杂志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鱼》,那倒不是胡说,不过太做作了一点。
  小报上逐日笑他的时候,我也跟着笑,笑了许多天。在这些事上,我比小报还要全无心肝,譬如上次,听见说顾明道死了,我非常高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其实我又不认识他,而且如果认识,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模范文人,历尽往古来今一切文人的苦难。
  而且他已经过世了,我现在来说这样的话,太岂有此理。但是我不由得想起《明月天涯》在新闻报上连载的时候,我非常讨厌里面的前进青年孙家光和他资助求学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亲总要大鱼大肉请他吃饭表示谢意,添菜的费用超过学费不知多少倍。梅太太向孙家光叙述她先夫的操行与不幸的际遇,报上一天一段,足足叙述了两个礼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读下去,纯粹因为它是一天一天分载的,有一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我有个表姊,也是看新闻报的,我们一见面就骂《明月天涯》,一面叽咕一面往下看。
  顾明道的小说本身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众读者能够接受这样没颜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的成功,至少是有点道理的。
  把路易士和他深恶痛疾的鸳蝴派相提并论,想必他是再生气的。我想说明的是,我不能因为顾明道已经死了的缘故原谅他的小说,也不能因为路易士从前作过好诗的缘故原谅他后来的有些诗。但是读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因为这首诗太完全,所以必须整段地抄在这里:——“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风来小小的院子里,数完了天上的归鸦,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黯色之家浴着春寒,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还有《窗下吟》里的:青青的,平如镜的恋,却是那么辽远。
  那辽远,对于瓦雀与幼鸦们,乃是一个荒诞“
  这首诗较长,音调的变换极尽婷婷之致。《二月之窗》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议的帆。
  而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无声地,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份真是好:——三年前,夏色瘫软就在这死市你困惫失眠夜夜色磅礴言语似夜行车你说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我说种‘片刻之恋’吧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了经济字句,压得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方,“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怆。再如后来的疲于喧哗看不到后面,掩脸沉没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懂:——“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姑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绿,到处是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一九四四年八月)
  写 什 么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末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
  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艰难的事。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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