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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霉。”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