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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
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裤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裤。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绒线裤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裤罢,一条裤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
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
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郭凤道:
“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还记得你从前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郭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
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米先生问道:“您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有看见。定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人管!唉,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
“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么样呢?‘她说:
‘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话呢?‘她说:”那么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么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
“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巷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么?”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
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