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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
“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
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青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