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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气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着总可以吧。”我说:“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愿在这里过夜,连夜搭车回去了。几天后江主任回来了,我把去长港乡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那里我去过,傍着大湖,年年涨大水,能好吗?人靠芦苇荡吃饭,也被芦苇荡害了。”我建议在那里设一个观察点,他说:“看厅里的意思。”厅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没有意思。
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病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的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是要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碰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一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这是我对世界的所有意义,也是我的角色被预设好了之后,上帝留给我的全部的选择空间。这就是我。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感到了恐惧。
胡一兵说得不错,我是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一个证明,对世界我并不是那样无能为力。在无法抵抗的时候抵抗,在不可拒绝的时候拒绝,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一说我马上就明白了自己。我需要承担,没有承担的沉重比承担的沉重更加沉重。承担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界,如果我竟以一种世俗的理由挣断了这条链条,我的世界就沦落了,就陷入了意义的真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了这种真空,不可自拔。因此承担哪怕痛苦的承担,是一种巨大的幸福。现在我有了机会,我不能放过,我不能剥夺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世事我还没有绝望,因为我不愿意绝望。我内心吼一声的冲动是如此强烈而难以克制,这也是一个原因吧。无论为那些村民们也好,为我自己也好,我都应该把这一声吼了出来。
决定了我就设想实施的方式,想来想去还是同学说的方式最好。晚上我对董柳说去写论文,躲到办公室去写那封信。写了三个晚上,反复斟酌,写完了这封长信。我不敢把信放在抽屉里,小心折好放在内衣口袋中。走到楼下,一看表已经是一点多钟。冷风吹在我烧热的脸上,我心中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一个人应该如此,一个知识分子更应该如此。我抬头望着天空,几颗冷星悬在那里,一闪一闪。我似乎越过了十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从前。第二天我把信仔细看了一遍,又觉得有了问题。上面提到的一些数据,一些术语,还有调查的情况,都不是一个大学生所能详细了解的。我把写信者设计为医科大学的学生,又把调查的情况说得抽象一点。可这样一改就没有那么强的说服力和震撼性了,我又往回改了一点。写完后我跑到离厅里很远的一家打印社打印了,复印了几份,看着打字小姐把从信从电脑中删去,又交待她如有人来问不要说出去。回到家中发现信封上的字还没有打,而自己不能留下笔迹,又跑回去把地址也打好了,贴到信封上。贴的时候我想着自己整个操作过程都没戴手套,万一有人认了真来核对我的指纹呢?回到家中我戴上棉手套,用干抹布把信和信封都反复抹了几遍,想着指纹也不会有了。一共三封,陈部长一封,国家血防办一封,卫生部地方病研究所一封。真要发出去的时候我又有点紧张,犹豫着就把信在抽屉的一本书中夹了几天。我反复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又把复印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想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后觉得是万无一失了。
我准备第二天把信发出去,贴邮票用的手套都准备好了。这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去监察室找小莫,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碰见了马厅长。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侧了身子等他过去,叫了一声:“马厅长。”他叫一声“小池”,又笑一笑,就过去了。他那么一笑我觉得颇有深意,是不是知道我在干什么,把我看透了?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还是放心不下,总感到那一笑有一种神秘感。可这只是一瞬间的印象,我反复回想那种笑的意味,越想越模糊又越神秘。我给自己打气说:“吓自己干什么?”可越是安慰自己,心里就越紧张,一时似乎失去了勇气。我反复对自己说:“要相信科学。”无论如何,马厅长都不可能知道我想干什么。这我才安心了一点,准备按计划行事。可就在这天晚上,我从晏老师家下棋回来,一进门就感到董柳的神态不对,我陪笑说:“今天还不算晚吧?”她不做声。我去拍她的肩,她一下把我的手甩开了。火气不小!我说:“又怎么呢?”她说:“问你自己!”我说:“我又犯了哪一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一波生下来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变得非常被动了,总是逃不脱被抱怨和指责的命运。我反抗了几次,没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动。我感到悲哀,一个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这种局面,我的确也对不起妻子儿子。我陪笑说:“我又犯了哪一条?”她生硬地说:“你做的好事!”我吃了一惊,想到了那封信。我说:“我又做了什么坏事?”她说:“你从来没做过坏事,全部是好事!你还让不让我和一波活?”我陪笑说:“这么重的话,怎么说出来的?”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纸说:“这总不是别人塞到我们家里来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随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见了。我说:“是我写的。”她说:“你还到上面去告状,缺氧了吧你!只要转下来一查就知道是你,你以为别人像你这么蠢!”我说:“我一没写名字,二没暗示自己的身份,连指纹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谁会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几声,我心里直发冷。她说:“谁会知道?我就知道!卫生厅除了池大为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你以为领导不会看人,他不会看人他能当领导?”我说:“万无一失。”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对她讲了。她说:“大为我跟你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马上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总要讲点良心,那些病人有好苦,我是跟你说过的。我们这些人,平时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认一认真的。”她马上说:“如今的事能认真吗,傻瓜才认真!要说讲良心首先要对自己家里人讲!对自己家里的人不讲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良心。”我用力挥一挥手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两个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似的。好一会她叫了一声:“大为!”双手扶着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盖在水泥地上移动着,把脸转向了我。我心中猛地跳着,像有一只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冲上去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挣扎着又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床沿,指甲用力地掐进木头里面去,说:“你今天不答应了我,我就这样到天亮。”我说:“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你把这封信撕了。”我去搀她,她扶着床沿不肯松手,说:“还有!这封是复印的。”我打开抽屉把那几封信拿出来,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间我看见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她站起来,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开,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后又拿起第二封。最后一小堆碎纸堆在床上,看去像一个小坟堆似的。这时父亲的坟堆也在我心中浮现出来,我眼泪一涌,在泪水朦胧之中两个坟堆一虚一实,叠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点蚊香的瓷盘找出来,把那些碎纸抓进去,蹲在那里,点燃了。火光跳跃着,映在董柳的脸上,忽明忽暗地闪。我用力盯着闪动的火光,从中间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间的黑洞越来越大,一点白烟漫上来,弥散开去。一会儿火花熄了,只剩下一点泛白的灰烬,房间里也弥散着一股烟气。这不是我熟悉的烟气,近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