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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反思人文热潮-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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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人大部分经历过“文革”和插队,或多或少有些嬉皮式的概念,除此还满怀着精英野心,这种矛盾的人一出国,既不能完全像嬉皮似的放松,也没有国外精英式的训练,也不懂艺术的商业经营。比如有些音乐精英们,出去十五年以后还在讨论自己是不是大师或者是否成功。而国外的音乐家,从来不会讨论这种“大”问题,而是对任何乐谱都能掌握,对任何音乐都会感兴趣,也懂得音乐就是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要经营,要学习,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国外的音乐家不在乎获奖,而在乎先活在音乐里,再经营音乐。而我们受过的训练,既没有享受音乐这一项——所有的声音都曾是为社会服务的,能享受吗?还老得争论是非——谁背叛了传统谁标新立异就大逆不道了;更没有音乐商业训练,所以一开始经营了反而什么道德准则都没有,也没有美学准则了,反正就是要么当婊子要么立牌坊,就是不能当一个正常的人,去享受正常的艺术。
  大家出了国,天地大了,四周都是声儿,怎么继续?我们是谁?把自己放到地上,太伤自尊,在国内被宠得一当普通人就心理不平衡,于是用傲慢维持自我,坐在家里给自己封大师,可以闭上眼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是业余的!不是民间的!更不是流行的!我识谱!!……其实;如果搞西方音乐的,不懂西方意识形态,如同搞中国音乐的,不懂中国画儿;你得多少奖也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心理状态去对待自己的工作。你不能享受呀,净想着怎么让人承认了。
  查建英:让人承认,这是个关键词。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承认的政治”,谈的就是弱势民族、群体在心理上那种很深的让别人——尤其是强势民族、群体——承认的欲望和需求。我想,这种“让人承认”的欲望是很人性的,因为在弱者那里它是与“有尊严”连着的,或者换成一个更中国的词儿就是“有面子”。自从鸦片战争以来,这种心理就渗透在我们这个民族的血液中了,咱们可以分析它,也可以反省、批评它,提醒大家别把生活变成“死要面子活受罪”。但能不能改变它我实在不知道,因为一个人在打翻身仗的时候很难享受。就像你提醒张德培:喂,别紧张,悠着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听得进去吗?他觉得一放松他就出局了,一出局他的天就塌了,再精彩的世界也没他的份了。也就是说,除非他不参赛,根本不操心评委承认不承认他这件事,否则他就很难把打球变成享受。这与教育体制和学习态度有关,与生理、心理条件有关,也与在全球化这个游戏里中国人所处的地位有关。像桑普拉斯、阿加西,先天条件比张德培优越得多,同样一路赛上来,风度大不一样——张德培还算华裔里极为优秀的,也是美国土生土长,从那个体制培养出来的尖子。如果改成打乒乓球或者下围棋,那也许局面完全不同了,东方人马上会显得游刃有余。但现在你觉得小小乒乓不过瘾了,也要去赛网球,那你玩得的确不容易,因为它不是你这个土壤长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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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刘索拉(5)



  这一点你把中国人和印度人稍微对比一下,态度就不同。前些年有一回开奥运会,我在美国报上看到一篇印度人写的评论印象极深,金牌银牌他们一块没得,铜牌好像也只在冷门赛项里才有,而这篇评论呢,写得轻松俏皮,一路插科打诨,完全是一种黑色幽默!我觉得这是一种放弃游戏者的心态——至少我放弃这个体育游戏了,这方面我弱,我认了,我就去搞IT搞学术搞瑜伽就行了。相比之下,中国的民族复兴是全面出击,文艺、体育、贸易、制造……一个都不能少,而且功利心重,要立竿见影打翻身仗。所以赛事一开,从运动员到观众,举国上下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人们的情绪随着场上输赢大起大落。这股憋足了劲走向世界让人(尤其是西方人)承认的倾向,应该说是从八十年代国门一打开就开始了,在精英当中更为突出。那时候大学生又少,七七级七八级才多少人能进去啊,进去就被当成精英。
  刘索拉:这种对成功的虚荣心理好像是“文革”以后才有的。民国时期的中国音乐家很讲究只对学问的追求,“文革”前的音乐家也是只有一腔热情为民族为革命,而不会动辄就想什么历史意义的。真正的精英意识应该是指对专业质量的纯粹追求,而不针对作品的社会轰动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起,我们的社会有了那种当兵就要当拿破仑的意识。要是所有的人都是拿破仑,谁当他的兵呢?音乐学院更是如此,历代的音乐学院学生都是少数,我们那一届还算是人数多的。也许是“文革”打破了以前的革命集体意识,到八十年代我们刚有了个人意识,所以就整天想着最个人性的那些历史例子:当作曲家就得当贝多芬!我们是音乐学院在“文革”后第一批招进去的学生,作曲系历来是每年只有十个学生,我们班有二十几个。据说因为那年全国竞争激烈,成千上万的人竞争,老师不忍心手下太抠门儿,就收了这二十几个。所以进去了就自我感觉良好,我记得耳边净听见有些同学议论西方音乐史中的人物,可能老是在那儿给自己找位置呢。后来再有人得了奖,那不就成了国宝了。管弦系声乐系也是如此。音乐学院的学生在技术训练上可以算是国际水平,但是在音乐美学和文化训练上跟国外的中学生差不多。国外一个普通专业管弦乐队的音乐家,能把古典音乐到现代音乐的所有著名乐谱都掌握了,随便说什么流派都知道,拿起任何风格的谱子都能很快掌握音乐,对文学和美术有起码的见解。而那时我们的音乐美学教育太少了,音乐各流派的教育也没有,要不是因为自学,对音乐的了解基本上停在二十世纪初,加上苏联式的革命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教育。出国后就面临从头学,不光是技术,还有美学和风格,否则就是傻逼。跟文学一样,有些人看了几本译文就以为懂得西方现代文学了,真敢大发议论,仗着世界上大部分人懂礼貌,不愿揭穿他的无知;有些作家聪明些,干脆只谈“道”,反正说“道”不会露怯。但是做音乐的不能光说“道”呀,一出声儿,就牵扯到现代音乐美学。创作音乐的得明白这音乐后面的人文精神,对时代和对自我精神的判断;演奏音乐的至少得明白音乐流派风格。要是一群人整天琢磨怎么得奖怎么挣钱怎么穿名牌儿,那叫精英吗?那叫穷疯了。
  查建英:其实是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挣扎出来的几根草。
  刘索拉:对,倒是特单纯,就跟一个村儿里出来了几个文化人儿似的,杀出一条血路来……
  查建英:披荆斩棘……
  刘索拉:但不是所向无敌。真可怜,一出去,四面伏敌,束手无策。你的敌人就是那些最起码的专业竞争,出去以后,你就是一个普通的艺术家,怎么生活下去?这种情况对作家更难,还有语言障碍,中文越好外文越不通,结果在国内学外语专业的出去以后都能当作家写自传,国内的作家出去以后最好改行。音乐、绘画还好点儿,没有语言,但因为在国内闭塞,很多技术训练到了西方都不符合美学标准。比如说我认识一个一辈子在中国弹钢琴的人,后来又出国深造,可是有次他在一次义演音乐会的台上练了两下钢琴,就被音乐会主持人当即给取消了演出资格,说叫这个人下来,别上去了。旁边的人解释说,这朋友上了一辈子音乐学院,马上要演出了,不过是练练手。可是那主持人说,你让他下去,今天晚上别上了,一听他练琴就知道他没戏,再让他弹五十年的琴也没戏,因为他不懂得怎么触键。旁人问,为什么?主持人说,你们的弹钢琴方法完全是错的,那种苏联的革命浪漫主义的弹琴方法,完全是砸琴,不是音乐。听这个主持人一说,基本上我们一辈子都白闹了。所以很多弹钢琴的人出国以后就是教琴,但是无法演奏。你要是从小学的触键方法就是那种俄罗斯浪漫主义的夸张手法,欧洲人听着就捂耳朵。拉赫玛尼诺夫在欧洲演出的时候曾使所有观众气愤,认为是有辱钢琴艺术,但他的音乐在我们这儿是发泄伟大情感的楷模。我曾经和一位从苏联到美国的钢琴家讨论过此事,她说到了美国以后她得重新学欧洲的演奏风格。
  我们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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