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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结束了,我那幅画入选七七年全国美展,画展题目很有趣:《双庆画展》:庆祝粉碎“四人帮”、庆祝华国锋担任国家主席。
那几年国家的一系列事变对所有人发生影响,在我这儿,就是一,我画许多人在哭,当时绝对不允许的,但那是哭毛主席,所以全国美展接受了,据说那才是我的成名作;二,八年知青生活结束了,上学了;三,父亲的右派身份平反了,忽然,那几年右派和右派出身变成时髦,我记得到北京后见人,说起彼此家长是右派,好像是荣耀;四,“星星”、“无名”、“同代人”在野画会运动闹起来(后来的八五运动要过将近七年才发生)。五,西单民主墙,我记得一大早有人在食堂里宣布这件事,冬天,嘴里说话冒白气……我们每天骑车去西单看,有一天看见有个人居然举个牌子,说要当时的卡特总统接见他,他要和卡特谈谈人权问题。路人呆呆看他,有根绳子拦着他,不远站个警察。现在想想不可思议:全中国那时就这么一堵破墙角允许公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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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陈丹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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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是啊,想起那堵墙,几乎像一场遥远的梦。我最清晰的个人记忆是那堵墙没有了之后,是七九年底吧,我和我父亲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我小时候崇拜我父亲,他对我也属于溺爱,关系特别近,那是记忆里我们第一次这样吵,就是因为对西单民主墙看法不同。我父亲是一个非常书生气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是认真通读过《资本论》的那种人,当时他就批评我毫无理论和逻辑思维,就是一个感性的文艺青年在那里愤世嫉俗,说国家要让你们这种幼稚狂妄的人到处指手画脚,那不都搞乱了。我那时刚过了二十岁生日,自认为是大人了,但完全辩论不过我父亲,吵完之后独自坐在家里墙角一张旧藤椅上,伤心透顶,突然感到了变为成年人的孤独——我意识到和父亲之间有了“代沟”就是从那天开始。现在回想,那时候生活多么政治化啊,家里饭桌上动不动就会讨论起时事来。你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陈丹青:一九八○年我画了毕业创作,后来被叫做“西藏组画”。不久被评论说成是什么“生活流”。到九十年代回国,人家告诉我那些画影响很大。我听了不知作何反应,回忆中是还没出国时的事情,好像前世的记忆。
我总是怀旧。我感受时代总要慢好几拍——八十年代对我来说太快了,刚刚经历的七十年代还没好好琢磨,怎么就已经是“八十年代新一辈”了?七十年代在我心里还没琢磨够呢,多少灾难、罪恶……仅仅几年前我们还是一群流浪的瘪三、一帮子愤青,我脑门子青春痘还是七十年代的,忽然就“新一代”?我记得到美国第二年在《纽约时报》看见一张黑白照片,是报道山东潍坊县举办国际风筝节,一群人挤着、笑着,仰望天空,我一看,几乎要哭出来:他们笑着,一脸苦相,那种长期政治磨难给每个人脸上刻印的苦相——要是我在中国看这照片不知会怎样感受,可那时我是在纽约,天天看见满大街美国人的集体表情,那种自由了好几辈子的集体表情,忽然看见我的同胞!
我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宽慰,总之心里委屈,为几代人委屈:他妈中国人不闹运动了,知道玩儿了!放风筝了!
出国时我被看成是个准官方画家。其实我就是个顽固的老知青,在社会上混,要不我不会对星星画展那么认同。他们五个画展领袖被学生会请来学校讲演:马德生、王克平、曲磊磊、黄锐、钟阿城。这帮家伙坐在台上,介于流氓和社会青年之间,我羡慕他们那股子野性,我发现和他们根本就是一类动物嘛!夜里送他们到校门口,曲磊磊——据说他爹就是写《林海雪原》的作者——对我说:我他妈真羡慕你们啊,你们考上啦!
我听了心里难过,但他说的是真话。
八○、八一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小小美术界,现在讲来讲去就是我们那届美院研究生毕业展,还有“青年美展”,罗中立画了那幅《父亲》……
查建英:他也是你们这一拨研究生同代的?
陈丹青:他好像是本科生,比我大六岁,八○年左右,“伤痕文学”刚过去,“伤痕绘画”刚开始。高小华、程丛林画四川武斗场面,很刺激,还落选,不能展……
后来的所谓“新时期文学”还没发生,只有小说《伤痕》发表了,我不喜欢,当时完全不知道后来会有个王安忆。阿城七九年才回北京,在农村整整十二年,我见他时他还没工作,晃着,哪知道他将来会写小说。再后来出了张承志呀、李陀呀、高行健呀、莫言呀,都不知道……
查建英:电影还没开始,一大批“八十年代”中坚人物那时还没登上舞台呢。
陈丹青:反正这是我走以前的记忆版图,所以我没有资格谈八十年代。到美国以后的事情,也算流水账吧。比方说,八○年到八六年,我跟一帮朋友密集通信,多数是画画的,和阿城通信也多——我俩一见如故:都是右派的孩子,都他妈老知青,我非常喜欢阿城的模样,戴副眼镜,讲话又镇静又清晰,一副书生相,又有江湖气,那阵子阿城隔三差五来美院玩,喝酒、听音乐、玩儿录音机,那会儿刚有卡式盒带录音机,扛过来扛过去——不久我去美国了,一大早阿城到校门口送我,他要上班,不能和大家一起去机场……那时连拥抱都不会,就那么扶着胳膊,流他妈眼泪。
我到美国的第一封信就是写给阿城的,写在那种蓝色的,写完了可以叠起来直接寄出的便宜信笺上,我记得写了飞机降落看到美国的印象,后来还写在卡内基厅看帕尔曼小提琴演奏的印象,阿城那时迷帕尔曼,关照我要是亲临现场,一定给他写信说说,我就很激动地写,抽筋似的——第二年,一九八三年秋,他忽然给我寄了一篇小说来,写在练习本那种破纸上,写我们这类家伙流浪,夜里在火车站的事。这简直太刺激了:在我们青少年时代,除了“五四”一代小说,就是解放后的革命小说,总之,就是那种印出来在书店里卖的小说书。我从未想象一个我认识的家伙,一个同代人,也写小说,而且写的就是咱们……现在这篇小说捏在我手心里,两张破纸,可那是小说呀!
我看完装在裤袋里。那年正好王安忆和她妈妈还有吴祖光访问美国,安忆通过领事馆找我,说她看过我写的创作谈,说是写得有意思,见见面吧。我也高兴极了:他妈的跟我一样大的知青里居然也有人在写小说——现在大家觉得小说算啥呢?太多了,我们随便就会遇见这种介绍:某某,小说家!可是我已经很难给你还原一九八三年那种情境:你遇见一个人,这个人递过来一篇小说,说是他写的,简直不可思议——那两天我就陪安忆在纽约玩儿,临走她给我一本她的长篇小说《六九届初中生》:我们俩都是六九届,是老三届的末尾,几乎没念过书,最无知的一拨初中生,她在安徽插队,我在江西。你想想,居然我们六九届也有人在写了,写我们在他妈田埂上瞎走!那时不想到什么文学不文学——人会渴望自己的经历被写出来,变成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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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陈丹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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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就给她拿出阿城那两页小说,我记得是在华尔街市政厅那一带,她就站在马路上看,我在旁边抽烟。
查建英:这是不是《棋王》的开篇?
陈丹青:不是,阿城说是习作。从八三年夏天,我记得此后一年多,阿城陆续寄了好多篇小说给我看,天哪,全是原稿啊!愣用圆珠笔写的那种,写在分行的、有字格的纸上,一篇一篇寄过来。
查建英:你们怎么那么熟啊?也不是一起的……
陈丹青:星星画展时就熟了,我当场在下面用速写本子画他们,然后决定毕业创作就画这五个家伙。事后我请他们到学校教室来,一个一个画,草图都出来了,现在还在。
查建英: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来美国?同样的问题我曾经问过艾未未,他讲了星星画展当年被打压之后他心里的感受:怎么连这么几个年轻人都容不了?他说觉得到了美国就像回家。你呢,为什么要离开?
陈丹青:噢,非常简单,我说过无数遍,就是为了出来看看美术馆,看原作。我祖籍是广东台山人,旧金山、纽约好多亲戚,办个担保就出来了,当时国内美术界自费留学,陈逸飞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