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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被蒙着眼睑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女人搀进一个陌生的新的住屋,揭去盖脸红布,她第一眼看见了将要和她过,一辈子日月的陌生的男人。她心跳了,却没有激动。这是一个长得普普通通的男人。不好看也不难看,不过高也不过矮。几个月来的夫妻生活,她看出,他不灵也不傻。她对他不是十分满意,却也不伤心命苦。对给她找下这样的女婿的父母,不感激也不憎恶。他跟麦子地里一根普通的麦子一样,不是零星地高出所有麦子的少数几棵,也不是夹在稠密的麦棵中间那少数的几支矮穗儿。他像康家村和吴庄众多的乡村青年一样普普通通。她也将和那许多普普通通的青年的媳妇一样,和勤娃过生活。自古都是这样,长辈和平辈人都是这样订亲,这样撮合一起,这样在一个炕上睡觉,生孩子……
她第一眼看见杨老师的时候,心里就惊奇了。世上有穿戴得这样合体而又干净的男人!牙齿怎么那样白啊!知道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完全不像乡村青年小伙们在一起,除了说庄稼经,就是说粗俗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酸话。杨老师留着文明头发的扁圆脑袋里,装着多少玉贤从来也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啊!苏联用铁牛犁地,用机器割麦,蒸馍褂面都是机器,那是说笑话吗?烂嘴七婶当面笑问:生娃也用机器吗?杨老师就把那些能犁地能割麦的照片摊给大家看,并不计较七婶烂嘴说出的冒犯的话。他总是笑眯眯的,笑脸儿,笑眼儿,讲话时老带着笑,唱歌时也像在笑。
她对他没有邪心。她根本不敢想象这样高雅的文明人,怎么会对她一个乡村女人有“意思”呢?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寻常的目光时,他捉着她的手写翻身的“翻”字时,她都没有敢往那件事上去想。直至他接饭碗时连她的手指一起捏住,她也只想到他是无意的,直到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她瞬息间就把这些事统一到一起了。她没有拒绝,因为突然到来的连想也不敢想的欢愉,使她几乎昏厥了。
“我爱你,妹妹……”
他说了这句话,就把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那声音是那样动人的心,她颤抖着,本能地把自己戴着石镯的手钩到他的肩头上。
她从来没有听一个男人这样亲昵地把她叫妹妹,也没人说过“爱”这个字。勤娃只说过“我跟你好”这样的话,没有叫过她“妹妹”。勤娃抚摸她身体的手指那么生硬。杨老师啊……
她挨勤娃的拳头,咬牙忍受了。她是他的女人,他打她是应该的。父亲打她,也咬牙忍受了,她给他和母亲丢了脸,打她也是应该的。可是,她虽然浑身青痕红斑,却不能把自己再和勤娃连到一起。她为可亲的杨老师挨打,她没有眼泪可流。
她如果能和勤娃离婚,和杨老师结婚的话,她才不考虑丢脸不丢脸。婚姻法喊得乡村里到处都响了,宣传婚姻法的大体黑字写在庄稼院房屋的临街墙壁上,好些村子里都有被包办婚姻的男女离婚的事在传说。她和杨老师一旦正式结合,那么还怕谁笑话什么呢?如果不能和杨老师结婚,继续和勤娃当夫妻,那就一辈子要背着不能见人的黑锅了。
她得想办法和杨老师再见一面,把话说准,之后她就到乡政府去提出离婚。现在无法再上冬学了,和杨老师见一面太难了,但总得见一面。不然,她心里没准儿,怎么办呢?
在康家村要找到和杨老师见面的机会,是不可能的。在娘家,比在阿公和勤娃的监视下要自由得多。杨老师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学教员,在桑树镇上,想个借口到镇上去,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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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爷儿俩半年来又第一次自造伙食了。老土坯客看着儿子蹲在灶锅前点火烧锅,沤出满屋满院的青烟,重手重脚拌磕得碗瓢水桶乒乓响,心里好难受。昨晚,他坐在炕头上,等见勤娃从丈人家告状回来,叙说了经过。他对吴三的仗义的行为很敬佩,心里又暗暗难过。相亲相敬的亲家,以后见了面,怎么说话呢?他痛恨这个外表看来腼腆,内里不实在的媳妇,给两个安生本顺的庄稼院平生出一场祸事。他更恨那个总是见人笑着的杨先生,你狗日为人师表,嘴里讲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难道就是让你自由地去霸占老实庄稼人的女人吗?他恨得咬牙!三五天来家庭剧烈的变化,给饱经过孤苦的老土坯客的刺激太沉重了,他一生中命运不济,性情却硬得近乎麻木,对于一切不幸和打击,不哭也不唉叹。可是,当生活已经充满希望的时候,完全不应出现的祸事却出现了的时候,老汉简直气得饭量大减,几天之间,白发增多了。他恨那个给他们家庭带来灾难的白脸书生!后悔那天晚上拦阻勤娃太早了;虽然不敢打死,至少应该砸断狗日一条腿!
他活到五十多了,不图什么,只图得有吃有穿,儿辈可靠。可是,如今却成了这样不酸不甜的苦涩局面了。
勤娃烧好开水,把两个蒸溜得热透的馍馍送到老汉面前,老汉忽然想到自己在刚刚死了女人以后,不习惯地烧锅做饭的情景,难道儿子勤娃又要钻厨房拉一辈子“二尺五”了吗?啊啊!老汉看见儿子愁苦的面容,几乎流下泪来。
勤娃拿了一个馍馍,夹了辣椒,远远地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有味没味地慢腾腾地嚼着。
他担心勤娃,比自己要紧。他迅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波动,用五十多岁老人的理智和儿子说话:
“勤娃——”
“嗯!”勤娃应着。
“明天出门打土坯去。”老汉说,“她爸她妈指教过她了,算咧!只要日后好好过日月,算咧。”
“……”
“人么,错了要能改错,甭老记恨在心。”他劝慰,“咱的家当还要过。你舅的话是明理。”
勤娃没有吭声。老汉从屋里走出来,想告诉儿子,他已经给他在南围墙村应承下打土坯的活路了。这时村长走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位穿制服的女干部,胸膛上两排大纽扣。
“老哥,这是县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长说,“你们谈,我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着介绍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汉炕边上,态度和蔼,和蔼得教见惯了旧社会官人们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我想来和你老儿坐坐。”
老汉心里开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来做啥?一般乡上县上的干部来了,总是和村长接手,和他一个只会打土坯的老汉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分了几亩地,和谁家互助,老汉都答了。最后,程同志把弯儿绕到老汉最担心的那件事上来了,果然。
“没有啥!”老汉的嘴很有劲地回答,“杨先生教妇女识字有没有啥问题,咱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谁给管饭就给谁家卖力,咱没见过杨先生的面,光脸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没听人说什么吗?”程干部转脸问,“甭怕。”
勤娃摇摇头。
“康大叔,你老儿心放开。”程同志说,“新社会,咱们把恶霸地主打倒了,穷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许坏人再欺侮庄稼人,糟踏党的名誉。咱们的干部,有纪律,不准胡作非为……”
这些话说得和老汉的心思刚刚吻合,他觉得这个清素淡雅的女干部完全是可以信赖的,可以倾诉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祸事。可是,他的话出口的时候,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杨先生胡作非为不胡作非为,咱不知道嘛!他在哪里胡作来,在哪里非为来,你到那里去查问。咱不知情喀!”
老汉忽然瞧见,勤娃的脸憋得紫红,咬着嘴唇,担心儿子受不住程同志诚恳的劝导,一下子说出那件丑事,就糟了。新社会共产党的纪律虽然容不得杨先生的胡作非为,可自己一家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顾礼仪,把儿子支使开:
“南围墙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迟就要误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亲一眼,走出门去,撞得旧木板门咣啷一声响。
“这娃性子倔……”老汉不自然地掩饰说,盼她快点走。横在老汉心头的这一块伤疤,无论是恶意地撞击,抑或是好心地抚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触及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没关系。回头我再来,”程同志很耐心地说。
“甭来了。”老汉很不客气地拒绝,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