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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季节,父亲总是站在萦绕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的餐厅厨房里,一会儿掀开咕噜噜作响的锅盖查看着,一会儿挥着菜刀笃笃笃地快速切着食材。记忆中,自己总是看着他那忙碌的身影,鲜少有机会能获得父亲的注意。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有母亲与他,守在家中,等候早出晚归的父亲回来。
可是,只有一个时间例外,他们一家三口会聚在一块儿。每个月两次「山林小馆」的公休日,父亲会卸下厨师的身分,带着他与母亲到各地寻幽访胜,享受一整天的轻松悠闲。
嘉义名产古早味肉粽、台南府城棺材板等小吃,或是五星级饭店的鱼翅、名店的牛排。
他年幼的记忆就是一篇又一篇写满着美食、母亲温柔笑容与父亲殷殷解说每道菜背后的用心,该如何品尝味道,又该如何以舌头分辨出偷工减料与真材实料之不同的日记。
也许是受了儿时的影响,自己才会在最孤单寂寞的时候,以到处找寻美食作为纾解压力的方式——只为了复制那短暂的快乐时光。
对美食的热爱,大概是他们父子血液一脉相传下来,最根深柢固、无法改变的一点吧!
如果人生有机会重来,那时候父亲抛下了工作,一直守护在病危的母亲身旁,澧央也没必要与父亲冷战,而他们父子就不会产生这十年的鸿沟。
他们会保持着亦父亦友的关系,每个月两次出外觅食的习惯不会改变,空闲时聊天的话题,想必也是在交换各地美食情报。即使澧央对经营餐厅没有兴趣,在父亲需要他时,澧央也会义不容辞地,卷起衣袖帮忙他。
假如「那件憾事」从未发生,一切不知多么美好?万千感慨停滞在澧央心头,久久不散。
飞机平安地降落在小港机场,澧央步出机舱后,不由得扬起一手遮起骄阳刺辣的光芒,深深吸了口南台湾的新鲜空气。搭飞机不过四十分钟的时间,自己却走了十年的光阴,从过去走回这里,真是漫长啊!
但,这儿还不是终点。
澧央秀丽的容貌浮现浅浅的不安——与父亲再会的时间越近,胸口的骚动越是无法消弭。
我能心平气和地,打破这许多年的沉默,若无其事地和爸闲话家常吗?
「澧央……真的是你!」
澧央与那家伙僵持在电梯中,被请出来后,他一接触到父亲激动的眼神,便下意识地撇开头,想逃。一如他先前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缝时,看见父亲的第一眼时,心头上涌的呐喊——
不该回来的!
眼前这苍老、病弱的父亲,和十年来在自己脑海中不停怨怼、怒斥的那个人,仿佛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倘使自己一直待在台北,遮蔽住耳目,就不必接受此刻命运之神在心中嘲弄——
面对现实吧!囚禁在你脑袋中、你怪罪的那个人,已逐渐随着日子在消失中,而你所坚持的这份怒火,还能烧到几时?程澧央!
怒火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我是否错了?
是否浪费了宝贵的光阴在一个错误的坚持上?
当初「无法原谅」爸,难道我就可以犯下「无法被原谅」的错吗?一个儿子连父亲苍老了多少都不知道,我又算什么儿子呢?
父亲的肩膀……原来是这么样的削瘦、不禁风?
父亲的发……以前母亲总是笑说,父亲的发又黑、又粗硬,而且顽固极了,只要长了点,就会开始乱翘,怎么梳都不能服贴,只好每次都劳驾母亲帮他剃短。没有母亲来帮他整理,瞧,果然又是乱糟糟地左翘右跳了。
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了,那丰厚的黑发中,多了以往没有的苍苍白丝。
人都是会老的,谁都不能例外。只是……儿女们总是盼望自己的爹娘会是那唯一的例外,不想目睹他们被岁月消化、被光阴抛下。
再怎么不能谅解当年父亲以工作为优先的行径,那割也割不断的血缘,依然将他们的命运牢牢联系在一块儿。
揪心的疼。彻骨的痛。
长久冷落父亲的罪恶感,让澧央实在没有脸面对他,因此骤然转过身去。
「喂!」
「庞然大物」的男人,阻挡了他的去路。澧央恼怒地扬眸。
「你不是要让老爹坐着轮椅去追你吧?再怎么说,那也太过分了!是男人,就不要逃避自己该面对的问题,你下面挂的那两颗是假的不成?」
「没水准!」澧央冷睨他一眼,气自己竟没办法反驳他的话。明知这低级下流的挑衅不值得理会,偏偏上了钩。
不,或许我只定利用这个男人的挑衅,充作借口而已。
犹如缺乏一人承担气魄的狐狸,得借助老虎之力在背后推着走。
慢着,照这理论,他反而欠这个大老粗一句谢谢了?!澧央单手扣着额头。这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没水准的人总比做个有水准的畜生要强吧?走了,老爹在等呢!」男人动手扣住澧央的手腕,拉他走向前方。
死了心,也松了口气,澧央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他的带领下,来到父亲身畔。和他忐忑担心的假想不同,父亲眼中一丝责难、一毫怒意都没有,憔悴的老人家伸出手。
「澧央……」
「……爸。」跨步上前,握住。
『真的是太好了呢!』
语绘跟着哥哥走出医院大门,比道:『还好哥哥有追过去,不然老爹现在就不能和他儿子相聚了。』
「为了老爹,我当然得尽力喽!」
『可是……』语绘露出贝齿微笑,比着:『两个大男人僵持在电梯里,连坐了十几、二十趟,好在你们没被人当成疯子捉去关呢!』
这点硕言也没料到。那个程澧央长得一副斯斯文文、秀气软骨的样子,没想到竟那么能撑,与自己对峙时也没半点胆怯,纵使遭受到许多白眼,他照样泰然自若。到底是老爹的儿子,顽固起来也像老爹,连点折扣都没有。
『哥,不知道老爹和他儿子是怎么闹翻的?』
硕言耸耸肩。
『你想,他们会和好吗?』
根据他们离开前所看到的画面,父子俩笨拙得像是两个陌生人在沟通,硕言不会乐观地说他们会在一夕之间跨越多年堆积出来的心结。不过……
『他们能跨出重要的第一步就好了,其它的,慢慢来吧。』硕言牵着妹妹的手,踏着绚烂的午后斜阳,往渡轮码头走去。
『哥……』语绘小小地拉扯了下他的手。
「什么事?」
『你说,爸爸他现在……还好吗?』
硕言停下了脚,原本挂在唇边的笑意不见了,表情有些痛苦地望着妹妹。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的。』
无言地摸摸语绘的头。「你不用为这个道歉,语绘。我才该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爸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或他可好?我们只能帮他向老天爷祈祷,他没有被讨债集团逼到上吊,也没有因为赌到一分不剩而被迫砍手指还债。如果老天爷够帮忙,我们也许能再见到他吧。」
『嗯。』
「好了,我们上渡轮吧。我还得赶回去为晚上的营业作准备呢!」
做了件好事,连带地使心情也像这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硕言觉得自己体内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没有任何他办不到的事。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坐在「山林小馆」柜台后面,负责收纳的女会计阿桃,在送走倒数第二桌的客人后,抬起头看了下时间,然后对站在门边的语绘招招手。
「可以把外头招牌的灯关掉,收起来了。」她指着时钟,对走过来的女孩说。
语绘马上就了解了她的唇语,笑着点点头。
店门外,那特制的画板型看板,听说是老爹的精心杰作,全是他亲手钉的。语绘也很喜欢它雅致、别出心裁的模样,从这看板就能感受到店内温馨的气氛。
严格说,「山林小馆」并没有固定的打烊时间,都是视生意状况的好坏而定。但在这小镇上的人们,作息不像城市里那样日夜不分,到了九点半之后,客人便会一下子减少,街道也冷清许多。所以,以前只要老板说可以收了,大家就开始准备打烊的工作,最近老板不在,决定权就交给了最资深的阿桃姐。
语绘把插头拔起来,熄灭了画框周围的整排小灯泡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起。
忽地,语绘感觉身后有人。她回过头一瞧,那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已经推开餐厅门,进去了。
糟糕!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