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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里布满血丝,配上塌陷的脸颊和丛生的络腮胡,看起来分外狰狞,在我眼中却英气十足,至少,从来没那么俊朗过,让我移不开视线。
刚刚的剧痛渐渐平复,四肢渐渐的没了知觉,就如身处那个地方一样。
眼帘越来越沉,我知道,这一次是永远的黑暗。
我用了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对他说:“对不起……”
闻书终要负你,那人毁了闻书的心,无心的闻书只能负你……
永熙六年十月,鄂族大军破雁州关,月中破邯州城,魏帝与满朝文物数百人被俘至关外,押于塔乌克湖。
永熙七年十一月,鄂族单于达尔罕接受魏朝纳贡,放归魏帝与半数魏臣。
永熙八年三月,魏帝屯重兵于雁州关,欲待魏臣尽数返回后挥军北上,不料鄂族单于达尔罕仅带少数铁骑游弋至雁州关外,所有大臣皆言机不可失,魏帝带千人队出关追击,衘尾追击两天后,鄂族单于达尔罕逃脱无路,自焚身亡,魏帝负伤而返。
鄂族失了单于,从此纷争不息一蹶不振,再难对大魏用兵,大魏损了元气,多年后才恢复生息,雁州一带边关和平了很长时间。
自雁州回来后,重登帝位的张宣日渐消沉,昔日威风凛凛的年轻帝王再无往日光彩,月余时间,落得病骨支离,御医束手无策,邯州人人惊惶,魏朝风雨飘摇。
好容易摒退了左右,昼锦独坐在空落阴冷的御书房内,这是赶工才修出来的,所有器具都是新的,但摆设仍和以前一样,他木然望着右侧案几,思绪翻回两月前,再也追不回来的那天。
达尔罕站在小山般的柴草堆上,笑声震响了草原的黑夜。
他的几十铁骑战斗至死,魏军团团围住那垛柴草,他已逃无可逃,却笑得开怀。
他一手持火把,一手抱着毫无动弹的人儿,昼锦连大气也不敢出,猜不透也不愿去猜他要干什么。
“草原!看!这是我的草原!张宣!你看到了吗?”
昼锦一瞬不瞬的盯着达尔罕怀里的人儿,每有风过,垂在裘袄外的乌发就轻轻一动,好似它们的主人随时会推开禁锢住他的人,从那上面跳下,稍有不慎,便可能失手接不住他。
怎能接不住?为他吃了那么多苦的人儿,何忍他再伤一丝一毫。
达尔罕看到他的目光,抱得更紧,大笑道:“二十万雄兵抢不到闻书,你说你会赢到最后,可是今天,我要你亲眼看到你怎么输的!”
昼锦知道,魏军的马跑得没有鄂族的马快,这两天是达尔罕的陷阱,为的就是今晚,明明知道,可他不能不追。
不要这所谓的龙体,只余魂魄也要追上来。
夜更深,风更急,几根细白如玉的手指在吹起的宽袖下不时显露,空落落的垂着,被风扯着戏耍,没有力气么?连回他身边也没力气吗?还是想继续抗旨不遵?
昼锦大吼:“闻书!快下来!回朕身边来!”
没有子含的声音,只有达尔罕震断肝肠的笑声。
“以前的事情朕都不追究了,你下来,朕带你回邯州,你再不下来朕治你的罪!”
回邯州,依他所愿在悠梨山下建府宅,赶不上今年的梨花,还可以等明年的,陪他一起在梨树林里闲晃,从日出晃到日落,爱晃多久晃多久……
达尔罕晒笑道:“治罪?我疯了,你比我还疯,你先用水牢,后用刁毒的言语一步步杀死子含,他死了你还要治他的罪?哈哈哈哈……大魏的疯帝!”
出言不逊,畏于他的气势,昼锦身边竟无一人出来申斥,唯有几百枝火把“呼呼”的烧灼不休。
又或许,他们同达尔罕想的一样,认为他杀了子含?怎么可能!?那个人儿是他要倾力呵护宠爱的,他怎么可能去伤他杀他!?
视线上移,落到达尔罕脸上已化为无形的利箭。
“放了他,朕放你平安归去。”
达尔罕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呓语道:“子含,不要怕,再黑再冷的阴曹地府我都陪着你。”
眼中刻骨的爱怜不输他分毫。
扬头,他对昼锦说:“我赢了,我要子含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同我分离。”
那种笑,数年前的邯渠边,昼锦见过无数次的笑。
“不!”昼锦抛却帝王尊严的怒吼:“达尔罕!把他还给朕,朕许你永世不言兵,朕许你岁岁金珠纳贡!”
可惜,达尔罕从没把这些看在眼里,他不顾大魏先祖,不顾大魏江山的许诺换不了一枝火把。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灼目的火光里,他看到达尔罕紧拥着他的人儿,甚至低头……他怎敢!?他怎敢当着他的面抢掠属于他的柔唇!?
火有什么可怕!别想用火隔开他和子含!他不要命的扑了上去……
昼锦以为自己疯了,也希望自己疯掉,就像达尔罕说的一样,可惜他很清醒,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夜里的火,他救不回子含,连同子含一起去死都做不到,身边的亲卫抓住了他,如困魔的铁铐,挣扎得头破血流也挣不脱。
大火直烧到第二天正午,白亮亮的日光下,柴草和其间的人都已化做了灰烬,他分不出来,纵使他哭裂了嗓子,烧残了双手,他再也分不出来。
草原上的风服从了草原之王的命令,把那些灰烬吹得四散,一丁点也不留给他。
他有的,只有手边书案上的一个乌檀木盒子。
盒子内有大臣带回的六十三张锦帛,全都出自子含的手,他从雁州启程时开始看,一天看一张。
看过,便连淡雅的字迹和子含写字时的样貌一齐刻在心底。
等寻到他的那一日,慢慢的背出来给他听,达尔罕凭什么赢张昼锦!?
今日是最后一张,看完这张,世间的事就了了。
剩余的三根手指缓慢轻柔的抽出最后一张锦帛,用半截手掌展开铺平,雪白的锦帛上写着:
“若心能随君归去,此后飘叶逐水但或有一时牵挂,纵身付黄土体做飞烟,子含于愿已足。
当初斜阳驿馆,笑尽风尘,不觉时光舀然,邯州花盛不越关,汉宫香浓不逾界,唯求君之一曲付清明,便做离魂又何惧。”
子含的心……昼锦忆起最后一别,子含和泪喝下那杯酒时,他依稀听到的声音,好像什么碎了,散落一地……
昼锦失笑,泪却滚了下来。
暗哑如擦墙刮石的嗓音说:“子含子含,我如今的嗓子哪还能给你唱曲。”
达尔罕赢了,难怪他要大臣带回这些锦帛,他输得好惨!
他张昼锦生生逼死了最爱的人,何来脸面下到黄泉再去寻,他不配,他是大魏的帝王,九五至尊的天子,可他不配去死。
他必须活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承受无边的苦痛折磨。
这是他自己建造的囚笼,逃不出去。
魏帝张宣逐日康复,身形又回到初时,令朝中文武定下心来。
他自封庸王,勤政爱民。
他再没翻过宫人的牌子。
他有一个怪癖,每逢清明即要封城,邯渠边、悠梨山下禁卫森严,无人能踏入一步。
随侍的宦官传言他在清明的三天里不眠不食,只持一盏长明灯在梨树林中游荡。
还有传言他在梨树林里唱曲,用他天下皆知的破嗓翻来覆去的唱一句“邯州花盛不越关,汉宫香浓不逾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