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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桂英刚刚站起来,尚未迈步,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打个趔趄,几乎倒下。幸而身边一个带剑宫女将她赶快扶住。慧英也慌忙搀住她的右臂,轻轻叫她:
“母后!母后!”
高桂英闭上限定一定神,觉得头脑略微清爽些,便淡然一笑,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好了。”
慧英恳求她躺下休息,好生睡一阵,再去看公主。又说要命人去请尚神仙来。皇后说道:
“这又不是头一次,也不过一时有点支持不住,何必大惊小怪!眼下情形你全知道,哪有我躺下休息的时候。走吧,看看公主去。”
“可是皇后的身体,虚劳亏损,几次晕倒,还是叫尚神仙或别的太医……”
“不许声张!传出去让将士们知道我身体不好,会影响军心。再说尚子明纵然是活神仙,也没有灵丹妙药能使我不为国奔波,不为皇上的事日夜操劳,忧心如焚。一路上听你们的劝说,我吃他开的药已经有多次了,横竖不过是人参、白术、当归、川芎、茯苓十来味药,再加上甘草引和红枣引,我背都背出了,治不了我的根本!”
她由忠王妃陪伴来到兰芝住的房中,吕二婶和宫女们赶快接驾。兰芝正睡得昏昏沉沉。皇后不许大家说话,她轻轻走到病床前边,在宫女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用一只手掌轻轻放在兰芝的前额上,感到仍然烫手。她无言地打量着公主微微发红的瘦得可怕的脸颊,忽然想到,原决定一年前,等占领了北京以后,就给公主选一个驸马,将婚事办了,也了却她做母亲的一桩心事,如今全落空了。想着兰芝可能会死在路上,热泪从她消瘦的脸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鼻子也酸了。她心中刺痛,从病床边站立起来,向吕二婶使个眼色,让吕二婶跟她走到院中。她小声询问公主今日的病情究竟如何。吕二婶告她说:
“禀皇后,病是不轻啊,虽说烧有点减退,看来公主的精神很不好。我不敢说,要是再这样行军,谁晓得能不能在路上……”
皇后说:“我全明白,尚神仙已经向我奏明。我问你,公主可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么?”
“公主今天退了高烧,心中倒也十分明白。太医们走后,她对我们在身边服侍的人说,她的病难以好了,医生替她开药方也是枉然,只是尽一尽人事罢了。”
说到这里,吕二婶不住地流泪,小声抽泣。皇后也忍不住热泪奔涌,但她不敢哭出声来,怕惊醒了屋里边的公主。
慧英揩去眼泪,在一旁哽咽说:“我听说她还问到皇上的消息。”
吕二婶哭着说:“我们只好哄她,说真确的消息还不知道,可是已经得到荒信,看来是真的:皇上赶走了左良玉,驻军武昌,打算在武昌同胡人狠打一仗。公主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又说她想念红姐姐。说要是有红娘子大姐跟在母后身边,她就放心了。”
皇后几乎要痛哭起来,但她竭力忍住,埂咽说:“唉,谁知道红娘子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人间!”
吕二婶又便咽说:“人到病重的时候常常会想到一些死去的亲人。公主刚才在梦中叫她的慧梅姐,我恰好站在她的床边……”
吕二婶说到慧梅,忍不住哭了起来,慧梅临死的情况又出现在她眼前。那脖子上的伤口,是她缝起来的;眼睛没有全闭,是她用指头给闭上的。这一切都使她不忍去想。哭了片刻,她继续说道:
“公主连叫了三声,一声声撕裂我的心。唉,天呀,公主还梦见我们的忠王、我们的双喜小将爷。她在梦中呼唤:‘双喜哥,双喜哥,你千万不要离开皇上,一步也不要离开。’唉,忠娘娘,咱们的公主梦中也忘不了叫她的双喜哥跟随在皇上身边保驾,可是咱们的忠王已经……”
慧英痛哭。皇后痛哭。吕二婶哭了一阵,想劝皇后不要伤心,可是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那高插天际的巫山十二峰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暗雾遮住,将近中午的太阳一时变得惨白而凄凉。
一个宫女从屋中出来,到皇后面前躬身启奏:“公主醒了,请皇后进去一见。”
皇后、忠王妃和吕二婶赶快止住哭泣,揩去眼泪,来到公主床边。兰芝刚才醒来的时候,本来已听见院里的哭泣声音,这时她望望她们又湿又红的眼睛,心中全明白了,两行热泪静静地滚在她的焦黄的瘦脸颊上。停一停,她望着母亲悲声说道:
“母后,女儿的病是好不了了。不能在母后身边行孝,女儿心中十分难过!”
皇后哽咽说:“你只管治病,不要胡思乱想。倘若为着你的病,必须在这里驻军数日,娘就在这里暂时驻扎,命大军先行东下。”
“母后,这样使不得。在此艰难时刻,母亲万万不可离开大军。”
“不,兰芝,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啊!此时我心中很乱,不知如何才好。唉,我的天哪,为着国事,家事,我的心快要碎了。”
“母后,我刚才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一个凶梦……”
皇后害怕地问道:“什么不好的梦?”
兰芝不肯说出她的凶梦,只说道:“我恳求母后不要在此地停留,连一天也不要留。父皇有难,日夜盼望救兵。我们的大军只要到了湖广境内,纵然一时不能赶到武昌,也可以从西边拖住胡人,分散胡人兵力。女儿虚度了十八岁,可惜不能为父皇战死沙场,可是还没有到湖广境内就死,女儿死不瞑目!”
她想着刚才的凶梦,不敢说出,却忍不住痛哭起来。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哭声十分微弱。皇后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小声抽泣。
两天以后,从陆路东下的人马到了巴东,而从资州东下的部队已经早三天到达了。李过率领的部队,按照商定的计划,从开州往东,经巫溪和大昌,进入湖广,渡过三坝河,从平阳坝转向东南,已经在前两天到了归州。这时已经是端午节过后一两天了。
先到归州的李过已经得到比较确实的消息,知道满洲人已经占领了武昌。大顺军连战不利,阵亡、溃散和投降的将士很多。李自成只率领不多的人马向东逃走,而满洲兵从水陆继续追赶。李过从归州来到巴东,迎接皇后,禀报了这一消息。皇后和高一功在巴东也听说了。大家尽量把这个坏消息瞒住病危的公主,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当天夜间就死了。皇后大哭一场,草草地埋葬了公主,与李过、高一功商议决定:人马暂驻在归州、巴东、秭归一带,一面探听皇上的消息,一面等候陆续赶来的数万人马。皇后也病了一场,幸而服了几剂药,没有成为大病。她精神忧郁,有时带着慧英和宫女、亲兵们来到长江岸上,望着奔流的大江,想着李自成,想着兰芝,不觉出神。更多的时候她是站在临江的一个高丘上,高丘上耸立着一棵高大的青枫。她背倚青枫,遥向东方,默默地在心中叫着:
“皇上,如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第二十五章
五月初二日这天早晨,露水很浓,李自成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因为站在湿草中,鞋子和袜子湿得更甚。当然,马鞍和马背也都是湿漉漉的。附近十丈外有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可以遮蔽露水,但是他既不敢将战马撒手,也不敢将战马拴牢在旁边的灌木枝上。万一冷不防有搜索他的敌兵和乡勇从隐蔽的草中冲出,他必须在眨眼之间腾身上马,挥剑厮杀。所以不但要牵着马缰,而且要一直跟随在马的左边,马走他也走。大树下边不长草,他如今必须赶快让马吃饱,不可耽误啊!
五月夜短,天渐渐亮了。他看见马肚子饱起来了。原来左边紧靠着胯骨的马肚子上陷下去一个坑,如今这个坑也近乎平了。为着让战马吃饱,他一直跟随着它在附近的深草中边吃边走。又过了很久,太阳升起来了,他认为乌龙驹不必再吃了,于是他将缰绳一扯,牵着驯顺的战马,走到不很湿的大树下边,将肚带紧好,准备上路。如今早晨太阳是从东北方向升起。他按照太阳的方位辨认东西南北,又回忆昨天逃到黄土洞来的道路,决定避开来路,先从另外一个方向逃出这个地方,然后再向西逃走,希望能找到一部分溃散的人马。单人独骑,实在危险。只要有一部分人马,就可继续往西,寻找其他人马,并迎接皇后的大军。
太阳已经很高了,李自成骑上乌龙驹,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走去。走走停下来听一听,向各处察看一番,幸而不曾遇到一个人。走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