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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说:“听说京师臣民都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攘。快到中午时候,他已经在佛坛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了,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候,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在他的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满心悲痛,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住一个太监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遇见该宫正要奔往南宫去的太监。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地方,嚎陶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浙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情,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眠。”
崇祯又硬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人睡,却再也不能人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第五十一章
对于黄河水灌入开封城壕,李自成并不重视。他为着避免将士伤亡过多原没有打算攻城,而是采取围而不攻的办法,使开封在饥饿中自行崩溃,或者投降。所以虽然城壕灌水,加固了城防,但对于实行的战略意图,并无妨碍。
转眼之间,到了七月中旬。从这时起,城中开始天天有人饿死,而且死亡率愈来愈高。几次有兵丁在夜间从城上缒下来,企图骚扰义军或在附近的村子里杀戮一些百姓,割下首级,带回城内,一方面向上官报功,说他们杀了城外的“流贼”,另一方面又可将人头卖钱,供人煮吃。有的兵了被义军捉到,从他们的口供知道城中的各种实情。李自成估计这样下去,要不了很久,城内就会发生兵变、民变,开门投降,如同瓜熟蒂落。
一天清晨,他照例很早起来,出阎李寨西门去观看将士操练。陪他一同观看的有牛金星和宋献策。到了校场以后,看见刘宗敏已经早到了。后来高一功也来了。为着粮草麸料的事,高一功最近特别操心,有时白天忙碌,晚上通宵不眠。所以对于中军营的操练,他往往没有工夫来看;有时来看,也到得比较晚。
大家看了一阵操练,又走了几处地方,一起转回寨内。尽管现在正是秋禾成长的季节,可是他们所过之处,满眼望去,无论谷子苗,包谷苗,还是高粱苗,全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露着多沙的土地。闯王心中明白,天气久旱固然是庄稼不长的原因,另外虽然他传下禁令,不许骡马吃百姓的庄稼,但草料如此困难,怎么能禁得住呢?况且曹营的骡马也有几万匹,禁住闯营,也禁不住曹营,只能看着秋庄稼被骡马吃光。
回到老营以后,闯王把大家留下来一同吃饭。吃饭时,高一功告诉他:李岩奉命出去打粮,昨天后半夜已经赶回来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