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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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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献忠,目前“追剿”军事情况如何,他需要知道。这么想了想,他便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 
  “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万元吉进来了。他是杨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杨嗣昌急需在这艰难时刻,听一听他的意见。杨嗣昌点首让坐,故意露出来一丝平静的微笑。万元吉也是脸色苍白,坐下以后,望望督师的神色,欠身问: 
  “大人身体不适,可否命医生进来瞧瞧?” 
  嗣昌微笑摇头,说:“偶感风寒,并无他病,晚上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想同万元吉谈一谈襄阳问题,但看见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书,便问:“你拿的是什么文书?” 
  万元吉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紧急文书,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刚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职先看了。” 
  杨嗣昌手指战抖,一边接过文书一边问:“洛阳果然……?” 
  万元吉说:“是。李仙风的文书禀报甚详。” 
  杨嗣昌浑身打颤,将文书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顾不得督师辅臣的尊严体统,放声大哭。万元吉赶快劝解。仆人们跑出去告诉大公子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个亲信幕僚。大家都赶快跑来,用好言劝解。过了一阵,杨嗣昌叫仆人扶他到里间床上休息。万元吉和幕僚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外间侍候。 
  晚饭时,杨嗣昌没有起床,不吃东西,但也不肯叫行辕中的医生诊病。经过杨山松的一再恳劝,他才服下几粒医治伤风感冒的丸药。晚饭过后,他将评事万元吉叫到床前,对他说: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败坏如此,使我无面目再见皇上!” 
  万元吉安慰说:“请使相宽心养病。军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转败为胜。” 
  嗣昌从床上坐起来,拥着厚被,身披重裘,浑身战抖不止,喘着气说:“我今日患病沉重,颇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万元吉赶快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过是旅途劳累,偶感风寒,并非难治重病。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 
  杨山松也劝他说:“大人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及时服药。” 
  嗣昌摇摇头,不让他再谈治病的话,叹口气说:“闯贼自何处奔人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屡经败亡之余烬,竟能死灰复燃,突然壮大声势,躁瞒中原,此人必有过人的地方,万万不可轻视。今后国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献贼,而是闯贼。请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贼将军发一紧急檄文,要他率领刘国能等降将,以全力对付闯贼。” 
  万元吉答应照办,又向他请示几个问题。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挥手叫元吉、山松和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杨嗣昌又命仆人将万元吉叫去。他以为督师一定有重要话讲,可是等候一阵,杨嗣昌在军事上竟无一句吩咐,只是问道: 
  “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万元吉回答说:“是十月初一。”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阳召开军事会议,原想凭借皇上威灵,整饬军旅,剿贼成功。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镇帅,竟然处处掣肘,遂使献贼西窜,深入四川。我到夔州,随后又去重庆,觉得军事尚有可为。不料数月之间,局势败坏至此!” 
  万元吉说:“请大人宽心。军事尚有挽救机会,眼下大人治病要紧。” 
  杨嗣昌沉默。 
  万元吉问道:“要不要马上给皇上写一奏疏,一则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二则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杨嗣昌在枕上摇摇头,一言不答,只是滚出了两行眼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使万元吉退出,同时叹口气说: 
  “明日说吧!” 
  万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闷。他是督师辅臣的监军,杨嗣昌在病中,行辕中一切重大事项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乱,没有情绪去管。他认为目前最紧迫的事是杨嗣昌上疏请罪,可是他刚才请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点头,也不愿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么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与杨嗣昌既无通家之谊,也无师生之缘,只因杨嗣昌知道他是个人才,于去年四月间向朝廷保荐他以大理寺评事衔作督师辅臣的监军。他不是汲汲于利禄的人,只因平日对杨嗣昌相当敬佩,也想在“剿贼”上为朝廷效力,所以他也乐于担任杨嗣昌的监军要职。如今尽管军事失利,但是他回顾杨嗣昌所提出的各种方略都没有错,毛病就出在国家好像一个人沉疴已久,任何名医都难措手! 
  他在灯下为大局思前想后,愈想愈没有瞌睡。去年十月初一督师辅臣到夔州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去年夏天,杨嗣昌驻节夷陵,命万元吉代表他驻夔州就近指挥川东战事。当张献忠和罗汝才攻破土地岭和大昌,又在竹囷坪打败张令和秦良玉,长驱奔往四川腹地时候,杨嗣昌离开夷陵,溯江人川,希望在四川将张献忠包围歼灭。十月一日上午,杨嗣昌乘坐的艨瞳大船在夔州江边下错。万元吉和四川监军道廖大亨率领夔州府地方文武官吏和重要士绅,以及驻军将领,早已在江边沙滩上肃立恭候。万元吉先上大船,向杨嗣昌禀明地方文武前来江边恭迎的事。三声炮响过后,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带着一大群幕僚下了大船。恭候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都跪在沙滩上迎接。杨嗣昌只对四川滥军道和夔州知府略一拱手,便坐上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军情紧急,不能像平日排场,只用比较简单的仪仗执事和香炉前导。总兵街中军官全副披挂,骑在马上,背着装在黄缎绣龙套中的尚方宝剑,神气肃敬威严。数百步骑兵明盔亮甲,前后护卫。幕僚们有乘马的,有坐轿的,跟在督师的大轿后边。一路绣旗迎风,刀枪映日,鸣锣开道,上岸入城。士民回避,街巷肃静。沿街士民或隔着门缝,或从楼上隔着窗子,屏息观看,心中赞叹: 
  “果然是督师辅臣驾到,好不威风!” 
  杨嗣昌到了万元吉替他准备的临时行辕以后,因军务繁忙,传免了地方文武官员的参见。稍作休息之后,他就在签押房中同万元吉密商军情。参加这一密商的还有一位名叫杨卓然的亲信幕僚。另外,他的长子杨山松也坐在一边。一位中军副将带着一群将校在外侍候,不许别的官员进去。杨嗣昌听了万元吉详细陈述近日的军情以后,轻轻地叹口气,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想在夔、巫之间将献贼包围,一鼓歼灭,以释皇上西顾之忧。只要献贼一灭,曹贼必会跟着就抚,十三年剿贼军事就算完成大半。回、革五营,胸无大志,虽跳梁于皖、楚之间,时常攻城破寨,实则癣疥之疾耳。待曹操就抚之后,慑之以大军,诱之以爵禄,可不烦一战而定。不料近数月来,将愈骄,兵愈惰,肯效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于地域之见,不顾朝廷剿贼大计,不顾本督师通盘筹划,处处阻挠,事事掣肘,致使剿贼方略功亏一篑。如今献、曹二贼逃脱包围,向川北狼奔豕突,如人无人之境,言之令人愤慨!我已将近日战事情况,据实拜疏上奏。今日我们在一起商议二事:一是议剿,二是议罚。剿,今后如何用兵,必须立即妥善筹划,以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罚,几个违背节制的愤事将吏,当如何斟酌劾奏,以肃国法而励将来,也要立即议定。这两件事,请二位各抒高见。” 
  万元吉欠身说:“使相大人所谕议战议罚两端,确是急不容缓。三个月来,卑职奉大人之命,驻在虁州,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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