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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个弟子说:“洛阳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个老家人匆忙进来,向吕维棋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对弟子们说:“他们约同前来,必有紧急要事。请各位在此稍候,我还有话向各位一谈。”说毕,便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情唱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望城岗的墙壁上早晨撕下了无名揭帖,说李闯王如何仁义,只杀官不扰平民,随了闯王就不交纳钱粮,不再受官府豪绅欺压。据闻南阳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为真,顿忘我大明三百年雨露之恩,纷纷焚香迎贼,成群结队投贼。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巳夕。洛阳城内,也极其不稳。刚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员与几位士绅都到敝分司衙门,商议如何保洛阳藩封重地。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惟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撅,日甚一日,看见河洛不保,中原陆沉。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巳洛阳城破,不惟现在地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为神宗皇帝爱子,当今圣上亲叔。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棋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们说:‘福王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切,哪王八蛋替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惟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由于王胤昌的语气沉痛,听的人都很感动,屋子里片刻沉默,只有轻轻的叹息声。吕维棋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
“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富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都把洛阳存亡指靠他这次进宫。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渐渐转浓,有些彩绘回廊中阴气森森。正殿前边丹墀上摆的一对铜鼎和鎏金铜狮子也被阴影笼罩。在靠东边的一座宫院中传出来笙、萧、琵琶之声和檀板轻敲,曼声清唱,而在深邃的后宫中也隐约有琵琶之声传出,在宫院的昏暗的暮烟中飘荡。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工朱常询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是那样肥胖,分明右边的那个略微瘦弱的宫女被他的沉重的胳膊压久了,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皱皱眉头。他的滚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外罩黄袍。在他的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妓,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萧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大半时候都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好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矇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做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棋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棋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球事!啊,你们捶、捶,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给我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吕维棋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了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①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吕维棋的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①世子——法定继承王位的儿子。这个世子朱由崧即后来的南明弘光帝。
“等一等,带吕维棋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到了福�